盘子里的酱汁她也不放过,仔细用面包刷干净,放进嘴巴吃下,盘子的干净程度就连来收盘子的侍者也露出惊讶的目光。
最夸张的是从头到尾,她眼睛中的泪水没少过。
他不懂。她是觉得这边的菜难吃还是好吃?
他竟然享受起她因为进食的那份愉悦。
他做了件以前抵死都不会做的事情,他把自己面前那份香草风味肋排舀了一块到她盘子上,轻描淡写的说:“这是餐厅的招牌菜,你也尝一点。”
“这一块小牛排的价钱可以买好几斤猪肋排了吧,这样两口就吃掉了,不过,真的是太好吃了……”丰富的食物让她的心暖洋洋,像倘佯在南洋的海滩上那般舒服。
然后。
“这是brochotte串烤。”
她嗯嗯嗯点头,忙著消化盘子内渐渐堆高的料理。
然后。
“南瓜派的鲜果盅。”
“你什么都不吃啊?”埋头苦吃的她终于抬起头。相较她的开怀大嚼,他几乎没在动刀叉。他把她当神猪养吗?
他肯定是看她一副饿死鬼投胎样子,存心把东西都夹到她盘子里的。
“怎么可能不吃,我一向吃的不多而已。”她五官清灵,被食物热气蒸腾成酡红的脸蛋尤其出色,头发削得薄薄地,参差不齐中乱翘的部分显露出活力跟青春的美,她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生,可以想见,往后经过岁月的淬练的她会有多美丽……
他在餐桌上,几乎是不聊天的,偶尔破例,是家中那三个白目家人,至于外人,这只小蜻蜓很自然的打破了他的惯例。
“这里的东西简直太好吃了,比我家年夜饭的菜色还要丰富哩——不过那个鹅蛋我可以带回家吗?”她指的是一只雕花镂空的造型蛋,雕空的部分摆了两个巧克力做的娃娃,眉目生动,既讨喜又甜蜜。
要是能带回家让弟弟妹妹们开开眼界,他们一定会乐得跳起来。
“这家店有不同造型的设计,你要是喜欢可以带一套回去。”
“一套有几个?”
“四个。”他上次寄给白花油过,所以记得数量。白花油,就是濮阳家老三。
“那不用了……”分赃不均,会打架的。而且,看起来价钱就是很贵的样子,她消费不起。
她不贪心,有多少能力拥有多少东西,能力不够却硬是要拿,只会苦了自己。
“真的?那你还哭?”言不由衷吗?
“我是觉得自己太幸福了,要是弟弟妹妹也能一起来吃饭,那该多好。”她这么说会不会太贪心,人家请她上高级法国餐厅吃饭,等一下帐单不知道有多少零,她还巴望著连弟妹一起带来,她应该要去面壁忏悔。
“你有几个家人?”十句有十二句是手足,她的心中有没有自己?濮阳元枚擦擦嘴,靠上舒适的沙发椅,目光闪动,深处的心弦有些地方拧紧了。
她时而单纯,随意的穿著却比老是把时尚挂在嘴巴的仕女还要好看,谈论工作时的她超越了外表年纪,将来,她会是设计界一颗灿烂耀眼的星子,前途无可限量。
她像书本,时而高潮迭起,时而叫人错愕惊喜,有趣极了。
她还有多少面貌?他居然觉得她有趣?是啊,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飞机飞走有任何的遗憾可惜了。
“我跟你提过,你忘了……没关系,我可以再说很多次,我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妈妈肚子里还有对六足月的双胞胎……很惊人对不对,我家没有家庭计划的。”提倡家庭计划的人一定恨死了像他们这样的家庭。
“你是老大,”人数这么庞大的家庭,她肯定过的辛苦。
“不过我没啥威严的,我们家随便一个人讲话都比我大声。”当全家小鬼都造反的时候她是有点头痛啦,幸好次数不多。
“我也是老大。”他珍惜跟她轻松谈话的时间。
她转转眼珠子。“你不会像我一样权威不在,大权旁落吧。”不过来要钱的时候每个人的嘴巴都比蜂蜜还要甜。
她看到濮阳元枚眼中的笑意,嘟嘟嘴,不好意思了。
“我知道我没用,不是想拖你下水啦。”
“每个家庭都不同,没什么下好意思的。”
“嗯。”简青庭点头,尴尬悄悄飞走。
他们吃得意犹未尽……直到把餐厅供应的果汁点心都吃光,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他们才结帐离去。
店门外,红白相间的遮雨棚外正飘著小雨。
风往他们灌,简青庭舒服的伸著懒腰,一点都没有察觉这样的气候对于骑机车的她有多么不方便。
他的休旅车停在对面的收费停车格内。两人冒著微雨走到对面。
心情真是愉快呐,相较于早上皮皮锉的洗三温暖,现在简直是漫步在天堂的云端。
濮阳元枚把她的机车从休旅车后面搬下来。
他仪表出众,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纯熟的交际手腕,却不是肌肉型的男人,可是,机车搬上搬下这么租重的工作都自己来,丝毫不假他人的手,可以想见他的弱不禁风只是错觉而已。
“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不用,我可以再跟小葳借机车,”
“这辆机车是别人的?”小威?男生吗?
“嗯,我才刚毕业,还没存到什么钱。”
他把机车放回原来位置。“上车,告诉我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必……”她的家……实在简陋得不能见人,她……不想坏了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咦,她从来没在乎过别人对她家用任何有色眼光看待,怎么突然在乎起他来?
是啊,也难怪,他可是第一个请她进餐厅吃饭的男人呢。
“雨大了,你不会傻得想淋酸雨回去吧?”
只有傻瓜会拒绝他的提议。
但是她还是委婉的回绝了。
第三章
其实,简青庭的心思一点都不难琢磨。
老旧的公寓顶楼,五楼,没电梯、没管理员,因为年代久远,楼梯间的灯管老的老、旧的旧,却没有哪家人肯花点小钱把家门前的光亮找回来。
她很少带同学朋友回来,淌血的经验告诉她现在的人一个比一个现实,认钱不认人,多的是看见她家这模样而马上翻脸消失的人。
要是濮阳元枚看过她住的地方就能明白,她为什么坚持一定要自己回家而不要他送了。
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却一直活得很清醒。
瓷砖剥落得厉害,昏黄的四十烛灯泡也快要届退休年纪,打成通铺的地板上七横八竖的睡苦好几个年纪幼小的孩子。
“妈。”
“这么晚回来,加班吗?吃饭了没有,我给你留了一碗面线在纱罩下。”中年妇人正在帮踢被子的男孩盖被子,她是蔡涓,简青庭的妈咪。
“我吃过了,还是大餐唷。”她很兴奋的说。
“这么赞的好康,你有没有多吃一点?”她扶著腰站起来。
“妈,你看我的肚子都凸出来了。”
“谁请客?花家小姐吗?”花若水是他们家的大恩人,富家小姐难得的平易近人。
“老板啦。”
“那个章鱼烧?”
“另外一个啦,这是他说要给阿伦他们的礼物。”她把两盒精致包装的西点提盒拿了出来,为了旧被雨淋湿,她还很牺牲的用外套包裹著,
“这……看起来是很贵的巧克力。”蔡涓也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年轻时遇上帅气豪迈的简爸,两人一见钟情,互订终生,然而,很有门户之见的蔡家对于一贫如洗的简爸极力反对,经过几度周旋沟通,在得知女儿心意坚决之后,登报断绝了父女关系。
两个年轻人并不气馁,简爸努力开著货车,没多久,接二连三的产下他们爱的结晶……至今,简青庭都二十三了,两夫妻恩爱仍不减当年,还持续为人口增加而努力。
“每人刚好一个,濮阳先生连你跟爸的份都算进去了。”她只是随口说说,不料他真的买了娃娃蛋,一买全家受惠。
果然成熟的男人做事就是不同凡响。
“你什么时候多个老板?”心疼她全身湿透,蔡涓转到浴室拿了条浴巾出来。
“这说来话长……”接过妈妈的爱心,她开始用力的擦拭自己才到肩膀的短发,
“我有的是时间。”蔡涓回到小桌子前继续摺叠莲花,一串串莲花垂挂在纸箱里面,大多已经是成品。
家中食指浩繁也有好处,就是能使唤的萝卜头多,手工产量比别人家要快、要好、要多得多。
“爸呢?”很拚命养家活口的简爸再忙每天晚上还是一定十二点以前到家。
“晚上加跑高雄一条线,老板说没有他不行,拒绝不了。”
“家里又要多两张嘴,爸不拚命也不行。”她太明白了。
“小蜻蜓,我们家……是不是真的太多孩子了?”蔡涓看见随便擦过头把毛巾一丢坐下来帮她摺莲花的大女儿,心里愧疚油然而生。
她上了一天的班,很辛苦的。
“要是你也想过这问题……那就把双胞胎捐出去吧!”简青庭垂眼说。
“啊?!”
“妈,你说废话的时间已经可以摺朵莲花了。”她的语气很淡,闲话家常的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有很多事情,有说跟没说其实是差不多的。
她妈妈要她的回答,不过想买自己的安心而已。
接著,她扯开话题,把即将离家的原委告诉蔡涓。
“你不在家,我、我怎么办?”
凉拌!她好想这么说,但是言不由衷的话讲习惯了也就一直恶性循环著了。
“妈,你放心,我会赚大钱回来的!”
言不由衷的人通常只会害惨自己而已,要引以为诫啊!
是啊、是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她才开始工作,尽管还不知道将来在前面等著她的是怎样的生活,但是,接下这件案子绝对会是她工作生涯中很大的挑战。
她不想砸了公司的招牌,也希望能得到肯定。
压力?再说吧!
她是初生之犊,像放出笼子的小鸟,快乐的很。
带著简单的行李——那是指换洗的衣物。其他,压得她肩膀歪一边的是沉重的书籍,至于绘图工具更是不可少。
家中那群混蛋知道她要离家一个月竟欢声雷动,因为空出的房问可以让他们不用再睡地板。
她的价值竟然比不过一张床……想想,真叫她心酸。
再度回到白墙宅馆,是下午四点。
不是她想这么拖拉的。
赤炎炎的日头一路晒得她头昏脑胀,阿葳的机车又一路气喘个没完,怕它真有个三长两短,害她下来推车,只好走走停停,一公里当两公里走,时间当然浪费光忙了。
站在偌大的庭院住白墙宅馆看,远山绿廓青翠,宅平静静矗立著……唯一要说突兀的,就这脏乱的园子。
不要紧,她来了,她会让这宅子美得名副其实的。
把老爷车停进车库,不意看见一辆天蓝色的休旅车闪闪发亮的就停在一角。
濮阳元枚也在耶。
大门没锁,她门一开就进去了。
不愧是大老板,办事能力一流,才一天时间,家具装潢居然大势底定,只要将剩下的窗廉、壁饰品挂上去,美轮美奂的b&b(bed & breakfast)一间提供房间和供应早餐的英国式民宿就完成了大半。
她小逛了下,很为濮阳元枚的品味吃惊。
古典的家具似乎个个都有来历,第凡内的家饰她只有在杂志中看过,亲眼看见时就像小孩突然被带进玩具大卖场,因为太过兴奋,她连碰一下都不敢,结果只能晕眩再晕眩而已。
大人物做事真叫人佩服啊,
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横溢在她心里。
这早她跟他有所互动以来头一次产生其他的感情。
“你还要在这里对著家具发呆多久?”濮阳元枚倚在通道的门边,一身浅蓝休闲针织衫加呢布窄管裤,令人感觉说不出来的清湛有气质,满室生光。
对喔,她还没完成报到手续却在这里一直发呆,敬业精神有待加强欸。
“濮阳先生,我想跟你说你实在太棒了!”
“哦?”突然把他捧上天,好像不是这小妮子的风格。
不过,他很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金银红,古典派的美学,就跟你的人一样,很有质戚的大叔。”温文儒雅,像极了西洋壁画中可望不可及的人物。
他冷哼,不发一语。
他们年纪是差了好大一截,而他不希望这会变成以后工作上的问题。
“你何以知道这些家具出自我的手?”
“感觉嘛,我的直觉很少出错。”
她果然适合走这条路,美学的涵养可以慢慢培养,直觉却是能不能成材不可或缺的因素。
他喜欢才华洋溢的人才,无法忍受庸俗。
她是块璞玉,虽然需要时间琢磨,但将来会是光芒万丈的钻石。
好吧,原谅她叫他大叔的错误。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个人的专业领域他从来不干涉。
“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有好多想法点子希望付诸实行,我一刻都等不了了。”
“你……不用吃饭吗?”他试著问,有些不确定的。
像魔棒一点,她的眼睛立刻生光,比天际的星子还要璀璨。“这里有供饭吃?那当然要啊!”为什么不要?
有免费的三餐,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那还不把你的东西放到房间去?”
“我住哪里?”
“二楼左转尽头。”
“知道了,大叔。”她立刻就要往上跑。好大的回旋楼梯,棒呆了!
“慢——著。”他发现自己小里小气的在咬牙。
“还有事?”
“我们的沟通要以我的意见为主。”他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好哇。”他是老板,老板最大没错。
“要听我的。”
“可以偶尔上诉吗?”
“为什么?”
“我也会有意见的时候啊。”她讲的合情合理:理法不外人情啊。
“只要你能讲出道理来,我不是蛮横的人。”他什么时候对谁这般付出过耐心?竟然还仔细的说明。
“那我上去喽,东西好重,我快要扛不住了。”她等不及去看自己的房间。
“嗯。”
人一蹦一跳的走了,濮阳元枚却扼腕的想掐死自己。
不许叫他大叔!就这么简单的六个字,他却兜转了一大圈无关紧要的废话。
当下,他忽略心中越升越高的怪异,闷著头往起居室而去。
简青庭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丰富的晚餐填饱她少有机会满足过的胃袋,好相处的团队,各个妙语如珠,逗得她笑个没完。
她没想过濮阳元枚有一批固定的班底,随著他漂洋过海招揽工程,一女两男,经过他的介绍,他们对于刚加入的简青庭张开双手欢迎。
最初,也不是没有疑问。她的年轻太让人意外。
虽然说能够经过濮阳元枚挑选的人,绝对有著不同凡响的能力。
但缺人是事实。
之前与他们一同合作的景观设计师在别处另外接了工程。
“我可以帮忙洗碗。”从小养成做家事的习惯,来到这里,欧巴桑的性格自然发作。
厨师是原住民,深深的轮廓非常俊俏,大大的眼睛随便一瞥都是电波。
“好哇。”原住民天性好相处,让出一块地。
“你煮的菜真好吃。”让她吃得又香又带劲,狠狠干掉三碗白米饭。
“我在餐厅当过二厨,以后存够钱,我要自己开家店。”切著水果,名叫雅历卓的帅小子轻飘飘的被捧上天。
“以后我去吃饭要算我便宜喔。”已经开始为未来的五脏庙铺路了。
“那有什么问题。”他慷慨允诺。
两人一见如故,聊得起劲……
“简青庭。”故做冷静的声音一刀划破两人织就的网。
“呀,叫我?”还指名道姓欸。
因为不用跟任何人抢饭菜吃,也不用担心吃的慢有饿肚子的可能,她的脸显得喜气洋洋,对濮阳元枚的叫法没有太大的反应。
“出来!”
她完全没把他放在眼底,唯一吸引她的到底是同她一般年纪的雅历卓还是食物?
虽然惊艳于她莹白生光的脸庞,濮阳元枚还是满心不爽。
她丢了个抱歉的笑给雅历卓,走向他。
他们来到星星满天的外面。
“啊,想不到山上的空气这么凉爽,好舒服喔。”晚风徐徐,山上的气候比山下低上好几度,入夜后完全是金风送爽的秋凉气候。
“我不是请你来洗碗的。”他惊讶自己口气中的指责。
他从来都不是情绪波动很大的人。
“哦。”这人,阴阳怪气的。她把懒腰缩回来。
有了年纪的大叔,想法也是怪怪的。
“你只要把分内的工作做好就可以了。”
“虽然你的说法并没有错……但是,在我的想法里,大家要相处一段时间为什么要计较那几个碗是谁洗,我在家做惯家事,洗碗可以让脑筋休息,是好活动啊。”
“你说我斤斤计较?”他、可、是、一、番、好、意,竟然,被狗咬了。
“我的意思是说这样比较伤感情啦。”他那镜片后的眼光怎么看怎么吊诡。
“我是请你来做事,不是来跟谁培养感情的。”看来不跟她讲清楚说明白,两人肯定要“灰”很久。
她偷扮鬼脸,嘟嚷,“暴政必亡。”
暴……濮阳元枚脸臭臭臭……真是好心没好报,他管她要洗多少碗,那是她天生劳碌命!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欢而散。
他压根想不到跟年纪差自己快要一轮的小女生有什么好呕气、好计较的,为的还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情……
他面对任何挑战不动如山的深藏不露呢?他素来冷淡若水的入骨精明呢?
在小蜻蜓面前竟然全部破功?!
而现在的小蜻蜓正舒适的待在属于她的房间,三十几坪大的空间,有专门的卫浴设备、床边有四柱粉白色廉幕、她没睡过的优质弹簧床、小阳台、蕾丝边边的窗廉,比起她家八口人挤在一起的二十坪小公寓,她如置身天堂。
对了!还有书房。
那个大叔居然给了她一问有书房的美丽房间。
那是她从来不敢奢望的。
她有记忆以来,不管做功课还是带回家的工作部是在肥皂箱子上完成的。
这加深了她要在这行业闯荡出一番成绩的决心!
一盏明亮的台灯,工作台上是完成泰半的有色草稿。
她的认真从前置作业的草稿图就能看出来。
透明纸她上好色,晒好的图也有一份,浅浅深深的绿,几千侏的栗子树开起花来会是一幕多么美丽的雪白啊。
用秃了的笔她舍不得丢掉,小心翼翼的埋头工作。
亮丽的护眼台灯把她孤瘦的身体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悄悄过去,等到她重新抬头,呼出疲累的气来,墙壁上的布谷钟已经来到零点了。
去找杯水喝。
离开椅子,她推门下楼。
古典的楼梯留著壁灯,荧荧晕黄衬托著夜的静寂。
然而,有阵低低、如泣如诉的弦音穿越过重重的墙勾住了简青庭的脚步。
她倾耳听。是音乐声。
从哪来的?不像是家庭音响放出来的频率,那嘈嘈切切,低低稳稳。
循著琴音,她来到后院。
月娘像只大银盘,亮晃晃的扑面而来。
难怪当年嫦娥要奔月而去,这样的月色,美得蛊惑人心,美得不可思议,美得叫人想落泪。
她忘了自己是下楼来找水喝的。
更奇异的景象震慑得她忘了要移动。
在月光下的日光温室中,有个剪影正缓缓的拉著大提琴。
他的脸完全隐在暗处,看不见表情,张目能见的是他拉动弓弦的手臂,还有略微摇晃的身体。
那是贝多芬的中段慢板“月光奏鸣曲”。
迤逦的音符像一腔水银轻轻泄地,无边无际的飘散四去……
她听得醉了,滑坐在花坛的走道上。
大提琴不若小提琴的清脆轻快,然而,从“月光奏鸣曲”到葛里格的“献给春天”,无名氏的“蜻蜓之舞”……宛如清澈的水滴滴落在宁静的湖,湖面涟漪荡呀荡地,荡进了简青庭少女情怀的心。
她感冒了。
早上爬起床鼻塞、鼻涕一起来,还拉了肚子。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只要感受到压力,就会紧张的拉肚子。
大学分组考试的时候是这样,当初要进兔子脚景观庭园设计面试的时候也一样,等事情过去,自然不药而愈。
拧拧不通的鼻子,拍拍脸颊,气色还好,今天要开工,她可不想苍白著脸去吓人。
雅历卓的稀饭酱菜依旧吸引她扒了三大碗,丝毫没有因为小感冒而食欲不振。
饭后。
不愧是濮阳元枚手下的爱将,办事效率一流,工人们已经利用大型机器在砍树、除草,垃圾堆得半山那么高,浓浓的青草味充满庭园,大家认真的工作态度也让她精神为之抖擞起来,忘记讨人厌的鼻塞,
这一天就在整地中过去,天色将暮,垃圾就地烧掉,洒了当有机吧,光秃秃的树干看起来有点怪异,本来杂林遮盖的山坡丘岭像除痘成功的少女,恢复了原始清纯的容貌,叫人很有成就感。
第一天进度超前,提早收工!
解散前她拉住跟她同是女生的万英华。
考虑小葳的机车快要挂点,她想搭万英华的便车下山去采购生活用品。
“没问题啊,但是你要坐稳,我是飙风战士,飙车速度很快的唷。”万英华是个中性的女生,土木工程系高材生的她利用实习出来打工,谁知道打呀打的,跟濮阳元枚的另一个合伙人看对眼,两人火热的谈起恋爱来,笑起来比巫婆还要夸张的。
她直来直住,不拘小节,豪爽的个性常常让人忘记她的性别。
“谢谢。”
“我们是工作伙伴,谈谢太见外了。”
于是简青庭转回房间拿了钱包,跟万英华一起下山了。
万英华很热情,除了带她到大卖场买了必需品,带她到pub去喝了点小酒,她这才知道长岛冰茶根本不是茶,那是一种后劲很强的调酒,喝多了,会当场出糗的。
碍于时间太晚,她没机会见到后面放纵的脱衣舞秀,万英华承诺下次要是有机会愿意再带她来见识成人世界的颓废跟荒唐。
告别万英华,她赶上最后一班巴士,回到白墙宅馆,夜已深沉。
公车站陴就设在白墙宅馆的几公尺处远。
不过就越过几个山头,俨然两个了然不同的世界,山的那边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山的这边,鸟声啁啾,万籁静寂。
拾步走回宅子。
大厅一片漆黑,她摸索著,喀嚓声响,黑暗中亮起一盏灯,英式长沙发中是跷著二郎腿面色凝然的濮阳元枚。
“是你啊,吓我一跳。”放下手上的大包小包,简青庭拍拍胸脯,安慰有点被惊吓到的心灵。
“你到哪里去了?”那口气……好像老婆跟人家跑了。
“我下山去采买一些生活用品。”她没有多少钱可花用,不到万不得已才买,其他的应付著过去就好。
“为什么不跟我说?”他是个信赖员工的老板,绝少在上班时间查勤,直到契约雇工都走光了,他才发现小蜻蜓也不见了。
他没有这么担心过一个人。
那种心绪不宁、百般揣测,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我想说我利用的是下班时间,应该不用每件事都跟你报备吧。”她不小了,缺乏的只是社会历练,不是锱铢必较的管教,就算她那对恩爱过头的爹娘也没有这么严苛的要求过她。
“单身女子走在深夜的荒郊野外,你知道有多危险?”
她看的出来这位神人俊秀的老板气坏了,他竟然拿下不离鼻梁的金边眼镜,用他温柔又深沉的目光瞪她。
“你想太多了,我不是出去游荡,是去办事!”她不是政府官员,不喜欢被那样的质询。
他那眼神好像她犯下滔天大罪,要砍头似的。
她一晚愉快的心情整个被打坏了。
“我知道你正是爱玩的年纪,叫你提前过这种退休生活是有点难。”果然年纪是很大的代沟。
这问题将来一定要设法克服才行。
她可不知道濮阳元枚脑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跟你说了,我做的事情很平常,只是出门买洗发精、卫生棉之类的东西,难道你从来不必做这些事吗?”要是住在城市,经过便利超商谁不会进去顺手买点必需品,真是的!这样也能做文章?!
什么叫退休生活?她可是来工作的,
“不管你做什么都应该告诉我。”而不是丢下他一个人胡思乱想,想她可能出了意外,想她怎么三更半夜还在外面不回来……想得他差点报警了。
“我不认为……你这个人怎么那么霸道……”好吧!把他的臭脸解读成是他的关心,但是,简青庭心里还是觉得委屈。就因为她是劳工不能任性的跟老板顶嘴,真是给它○○xx然后□□**……
“我尊重你。”
“谢谢大老爷您的尊重,我以后一定凡事报备再也不敢随便踏出这宅子一步的……这样,您可以安心了吗?”
“我说对我不要用敬语。”她是故意的这只小蜻蜓。
“哼,是你不讲道理!你要是真的尊重我就不会吹毛求疵,这点小事就能说半天了!”简青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脾气,憋不住的情绪直泄出来对著他吼叫。然后,飞奔上楼。
濮阳元枚愣住。他竟然被吼?他该哭、该笑还是该发脾气?
看起来都不是——
那一夜,狂遽的“悲怆曲”弥漫整座宅子,同一首曲子反覆又反覆,彷彿狂叹骤雨一直不停…
…
简青庭用被子盖住自己,紧绷著身子。
唉,那个老板大叔真的有病。
她很怕那把被用来发泄情绪的弓会把弦锯断。
第四章
那一定是把顶好的大提琴才禁得起那般摧残……
简青庭迷迷糊糊,睡了几个钟头,便醒来。
这是以前养成的习性,半夜总要起来看看弟妹们有没有踢被子,这两天还调不过来,生理时钟一到,自然苏醒。
走廊的古典壁灯燃著光亮,她侧著耳朵听——
很好,很安静。
显然,大家都乖乖的跟周公老太爷下棋去了。
下楼后,她到厨房去倒了杯水喝。
的的的的的的的……
那声响在岑寂的夜里特别明显。隐约,掺杂了马的嘶鸣。
不会吧,谁发神经半夜骑马啊?
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透过格子窗简青庭看见骑在马背上的濮阳元枚。
她打开纱门,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身影。
夜晚的风不同于白天,纯粹的冰冷夹著水露,叫人打颤。
厨房的后门有片翠绿的大草原。
就著星光,简青庭可以看见彷彿镶著银边到处漫走的一人一马。
巴顿先生偶尔会停下来啃草,偶尔掀蹄,更多时候绕著起伏的丘陵跑步。
他穿著白衬衫,胸前的扣子好几颗没扣,曝露的胸膛显得十分狂野,大领子翻飞著,总是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梳乱,金边眼镜不见了,五官完整的张露,这样的濮阳元枚不是那个白天仪容典雅,有著神人贵气,叫人不好亲近的成熟男人。
现在的他比白天多了份人气,多了她不大能了解的情绪。
这样的他叫简青庭眼神发直,胸口发闷,像要生病似的心儿乱跳。
他怎么可以有那么多面貌?对工作要求认真的他,拉大提琴性感的他,骑马放纵的他,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或者,每个都是。
那,他还有多少她没见过的,不熟悉的部分?
奇怪,这是她第一次对食物以外的东西感兴趣。
糟糕,一紧张,她就想拉肚子了!
不行,要忍住。
简青庭不自觉的往前走,走过露水深重的草坪,然后开始慢跑,跑向丘陵上的一人一马。
她跑的太急,跑的整个人像要飞腾起来,还没能反应过来,几分钟后……在静默的大草原上就听见巴顿先生受惊的叫声还有人的惨叫。
她用力的吞著口水。
她……好像吓到那只生下来忘记带胆子的大黑马,那匹中看不中用的马儿把濮阳元枚狠狠的甩下马背了。
惨剧发生的突然,谁都没想到。
巴顿先生闯了祸,头也不回的落跑,没半点良心不安的样子。
后来她仔细回想反省自己有披头散发吗?没有。
她穷凶恶极了吗?不可能。
那匹驽马到底哪里不对劲?
“喂。”趴在黄泥地上的男人一动也不动,他要是有个万一,她要不要负刑事责任呐?
“濮阳先生?”她蹲下去扳他僵硬的身体。
人慢慢动了,抬头出现一张黄泥脸。
简青庭没敢笑,她忍著,她发誓,只要她的脸皮稍有动静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濮阳元枚吐出口中的碎泥屑。
“你好哇。”
她把双掌放在膝盖上不敢妄动。“我……很……好。”
很好?他说的是反话竟然听不懂。
他认栽的坐起来,下肢传来剧痛,很、好……他的脚肯定扭伤了。
“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他气不过,只想好好问她。
“你还不是不睡。”
她总是有话可以堵他。
“你不要那种表情,我跟你说就是了。”也许是害他摔了一跤,她的口气温柔许多。
“什么表情?”
她用右手拉住自己左袖去帮他擦拭脸上的脏污。“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有吗?”他掐了下自己的脸皮。
“欸,不要动,这样我很难擦。”她把濮阳元枚的脸扳正,细细擦他的眉跟眼窝。
“你很会照顾人。”
“你忘记我是家里的老大,这些事我在行的很。”
“现在的女孩子不爱做家事。”
好了!大功告成。“我很习惯什么都捡来做,那天你不让我洗碗害我有很深的挫折感咧。”
“哈哈哈……那还真是对不起你了……啧。”他笑得太用力动到扭伤处,幸好他穿的是靴子没有东窗事发的危险。
“你的样子有点奇怪。”
“有吗?哈……啾!”完了,在这湿冷的草地子坐太久寒气穿过布料,钻进骨子里去了。
“哈……咳!咳咳咳咳咳……”一管清水般的鼻涕滑下简青庭的鼻孔。
两人异口同声,“感冒了!”
“对啊,你快点站起来,这里不是聊天的好地方。”
濮阳元枚把手伸向她。“劳驾你扶我起来吧,我的脚扭到了。”脚出问题他不想连感冒也一起招上门,这种“双喜临门”还是少来吧。
“耶,你怎么不早说?”哪还管得了自己的鼻涕拖了多长,她连忙贡献出自己的胳臂。
虽然没有练出两只小老鼠,但她居然能撑起濮阳元枚的重量。
“抓紧我喔。”
“遵命!”他半开玩笑的倚著她,充满弹性的胸部与他坚硬的侧面磨蹭在一起,他立刻一僵。
简青庭也窘得面红耳赤。
“我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她提议。
“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走。”也不知道他存心故意还是苦肉计,两人的脚步怎么就是配合不来,柔软的胸脯跟男人的胸膛撞来撞去,不管她怎么努力拉开距离,总是在几个踉跄之后又不小心贴合。
简青庭不想用君子心度他的小人腹,可是,这次数也多得太叫人起疑。
她疑心渐生,几度想叫濮阳元枚自己滚蛋。
而他虽然爱死这样的“裙带关系”却也察觉她的不快,他不著痕迹的把赂臂挪了挪,让彼此间的距离稍有空间。“我想,巴顿先生很怕你。”
他很敏捷的把话题移开。
“你说那匹你老是骑著它到处跑的马啊?”他的身体不再碰触到她,这让简青庭放下戒心。
就说嘛,他绝对不是那么色的怪叔叔。
“就是它。”
他跟巴顿先生颇有感情,只要飞来台湾他总会拨出时间到牧场带它外出溜一溜,多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这次它的失控,叫人有些费解。
不过,巴顿先生两次失常都跟这只小蜻蜓脱不了关系。
简青庭看著自己的脚尖,有些踌躇,小小的良心因为道德谴责而不安。“是我突然出现……我想它大概知道我动过它的歪脑筋,想把它宰来吃,所以不肯让我接近,害你也遭殃了,对不起。”
濮阳元枚不敢置信。“马肉?”
他满想知道她那黑色头颅下的脑袋中都装了什么?
可她的表情就是事实如此。
这让他哑然失笑。
动物拥有非常敏锐的直觉,对于动不动想把它变成食物的敌人,难怪它要跳脚逃之夭夭了。
“你就干脆说我贪吃好了。”她有些自暴自弃。
“其实——看你吃东西是一项乐趣,食物到了你眼中都是那么美味,再难吃的也变好吃了。”
“如果你从小就要跟很多人抢食物,就不会说的这么轻松了。”饭场如战场,在她家开饭吃饭是一天中最大的盛事,没有哪个愿意错过,就算破病也要手脚并用爬上饭桌。
可见惨烈的状况了。
“有机会的话,我想去你家瞧瞧。”
“我家又不是动物园。”专供人家参观。
他揉了揉简青庭的发,“你全身都是刺啊小蜻蜓,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她不好意思的瞟向远处,他那种安慰不言而喻,暖烘烘的熨暖了她的心。
“那就好。”
濮阳元枚觉得她真是可爱的很,人口众多的家庭不仅没有减少她脸上的笑容,洋溢的生命力更不掺杂阴霾和晦暗,不可多得的女孩子啊。
或者,他对她的了解太粗浅,但是,以后,他非常的确定自己会制造更多机会把她了解透彻的。
话匣子打开,关也关不住了。
咭哩呱啦……叽呱哇啦……
“早哇。”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拉开椅子坐下的万英华道了声早,正好看见简青庭把抹了果酱的上司递给自己那远若月亮一般的boss。
那个向来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老板级人物,也用他一贯浅淡的招牌笑容接过小女生的爱心土司,顺手把雅历卓热好的可可牛奶放到对方面前。
他们的感情曾几何时好到这样——
好诡异……好好玩喔。
拿了两片全麦土司,万英华眨巴著眼睛,并不打算坐下。
这两人怎么看都像对夫妻在吃早餐,她这颗电灯泡未免太过闪亮,识趣的闪人才是正道。
她有的是机会把简青庭带到一边去好好逼供。
“英华。”濮阳元枚叫住她。
咬著上司的人转过来,表现出一副全然的无辜。
“展浩去了二号工地,今天这里的工程就麻烦你了。”展浩,万英华的阿娜答兼拍档。
“我……没问题,不过,就我一个人吗?”把嘴里的土司拿起来,这样讲话俐落多了。
“小蜻蜓要跟我下山。”
小——蜻——蜒!呵呵,叫的好顺口喔,个中要是没有暧昧,她万英华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那算公假喽,或是……私人约会?”
“你几时连这点小事也过问?”
“展浩老说我没有女人味,罗唆唠叨也算女人的专利之一,让我偶尔发挥一下又不会死对不对喔,小蜻蜓?”顺手捞个替死鬼,免得老板变脸就她一个人遭轰。
说到小蜻蜓……咦,狼咧?
她没跑,只是移师到雅历卓身边对著人家的水晶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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