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开始注意到那个叫李贵的少年,是在自己旗下一家公司赞助的一场厨艺大赛上。
说“少年”有点儿不太恰当,因为李贵看起来已经二十出头了;但与其他进入决赛的,早已步入中年的欧吉桑相比,他又粉嫩得鹤立鸡群。
当主持人介绍“归真堂主厨李贵”时,韩林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和自己相同的眼前一亮。
柔和美丽的脸孔,挺拔瘦削的身形,很难让人将他和“李贵”这个伧俗的名字及厨房的油烟联系在一起。
而且,他还有一股现代都会中很难找到的古典气质,就仿佛秋夜烟雨江南的小巷中朦胧的箫声,又仿佛雪地疏影横斜的寒梅上浮动的暗香,清冷得近乎孤绝。
可是,这样一个最配用“不食人间烟火”来形容的男孩子,却干着最接近人间烟火的职业。
韩林忍不住悄悄叹息,以他的外形,无论是做歌星还是模特,甚至高张艳帜做mb,都一定是头挑的。不要怀疑韩林的判断能力——他经营的“半生缘”是全亚洲最红的男色馆。
年纪轻轻的李贵能坐上老字号归真堂主厨的位子,无疑很有易牙般的天赋,老天爷把这样的天赋放在李贵身上,却似乎有点儿不合适——这个世界本已是美女易得,美男难求,偏偏他还不务正业做厨子,白白浪费了自己那张脸。
这时锣声敲响,比赛正式开始。各个厨师都开始与助手一齐忙碌起来,夹杂着主持人不着边际的废话和几个专家可有可无的解说,不知不觉间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然后每位参赛者的作品被依次呈到评委面前。
比赛中每位厨师要做三道菜色,分别是主菜、特色菜和花拼菜。
主菜一般是厨师所代表酒楼的招牌菜,大气,味道好并且流行指数高。特色菜则是厨师们为比赛而专门创作的菜式,可以采用一切被禁止食用的时鲜海错山珍异兽作原料,无论是猴脑猩唇还是熊掌驼峰,工商局和动物保护协会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花拼菜准确地说不仅是指
“菜”,还包括点心小吃甚至泡菜米饭,总之怎样漂亮就怎样做,就像是冬季奥运会花样滑冰比赛后的表演赛,讲的是色香味的搭配,比的是厨师们的刀法技巧。
此次比赛的冠亚季军其实早已内定,分别是羌没斋、潮生楼和太白居,原因无他,只因这三家城内最知名的酒楼均是食为天饮食文化公司的产业,而食为天,正是比赛最大的赞助商。
韩林也是评委之一。一来因为他是最大的金主——时为天的老板,二来他虽然没有任何美食家的头衔,但从小生长在一个奉行人生莫过饮食男女的家族里,久而久之想不变成老饕也难,所以对各种菜品的鉴赏能力绝对不比任何行家逊色。
头一道被品尝的主菜是羌没斋主厨的传统名菜罗汉大虾,造型味道都无憾可击,最奇的是虾茸馅上的黑芝麻,竟用贵州官渡特产的兰花香炭烘焙后再用鲍油酥过,香脆无比。而以五彩凤螺与各色山珍野菌烹制的特色菜“凤栖梧”和花拼菜——荸荠牛肉馅的小点心蜜汁响铃也是一清鲜一醇厚,令人忍不住要多吃几口。
听到其他评委的交口赞誉,韩林不由暗暗得意,看来即使三甲没有内定,只怕也是自家酒楼的囊中物。
一道道菜被迅速端上又迅速撤下,最后被传至评委面前品评的,便是归真堂主厨李贵的作品。
李贵做的主菜名叫“珍珠桥”,只见奶白色的苏眉与青驳熬成的浓汤盛在宜兴紫砂大碗中,汤面上浮着一串黑珍珠般的丸子,光滑圆润,翠绿色的葱花与香菜飘浮在四周,恰似桥边的水草,虽然造型简单,却说不出的清新。
韩林看一眼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作讲解的李贵,但见他已经除下头上的磨菇帽,几绥黑亮的头发覆在额前,更衬得目如点漆,肤光胜雪,再配上沉静如水的表情,当真称得上端丽无匹,无怪乎做出的菜也那样雅致。
然后韩林用汤匙舀起一个丸子放入口中,一股奇特的香味立即在唇齿间散开,细细咀嚼,原来丸子是鲷鱼的鱼肚做成;咬破软嫩的外皮,里面包着海鳗、蛏子和鱿鱼剁茸后制成的馅,既保有海鲜的鲜,又尝不出丝毫腥味,再尝一口汤,那鲜味更是由舌头扩散至七经八脉。这道菜,真是除了用“美味”外再也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的好菜。
如果说李贵的主菜已经好吃到让人几乎吞下自己的舌头,接下来的特色菜“天花毕罗”就更是令人叫绝了。此菜观之如盘中盛满一朵朵妍丽的鲜花,是先将去筋的仔鸡脯肉与金华火腿一起切碎成屑,加入蛋清、料酒、香油、清汤调成稠糊状,再与精面粉和在一起,擀成极薄的面皮,然后将主料——采自五台山的珍馔——天花蕈用特制的鸡汤码味后打斜刀象眼块,再用面皮将蕈柄包好捏出牡丹花篮纹和烟霞流水纹,然后用急火以高汤靠熟后装入西番莲滚边的荷远。最令评委们吃惊的是,“断桥残雪”是古时有名的“西湖十景宴”中的菜品之一,但清代便已失传;现在杭州的不少大酒楼虽然也推出了所谓的西湖十景宴,却不过是凭空猜测徒具其名。而李贵的这道菜,观其形竟与古书所记相差无几,尝其味更是荤鲜素嫩,甲于众人。
姑且不论此“断桥残雪”是否就是古时的“断桥残雪”,单单这样的雕工,若不是经过几十年的练习,就只有天才能够做到了。
看看李贵的年纪,毫无疑问,他真的是个烹饪的天才。
所有厨师的作品都已品尝完毕后,除韩林外的众评委不禁有些犯难;早已收下食为天公司的不少好处,拿人手短;但归真堂主厨的三道菜又是那样出类拔萃,如果落选不要说观众的反应,自己也会觉得太对不起良心。
所以评委们聚在一起不停耳语,迟迟拿不出最后结果。
韩林在旁作壁上观了几分钟,看到食家们左右为难的表情,忍不住感慨李贵做的菜魅力实在够大。他暗笑了一声,左手轻轻一扬唤来身后如影随形的秘书,小声下达了几个指令,只见秘书听毕恭敬地颌一下首,便像忍者一样消失了。
少顷,主持人公布出结果,前三名依然是羌没斋、潮生楼、太白居,但在三甲之外还附设了一个“食神奖”,得主自然是李贵,而这个临时增加的奖项奖品之丰富,几乎是冠军的两倍,也算是对他的补偿了。
但是李贵从公布结果开始,不,准确的说是从比赛开始,淡定的表情就没有改变过。即使是知道自己得到了食神奖,身后的几个助手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他也还是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整件事与自己并无关联一般。
要知道“宠辱不惊”这个成语,历来是知易行难,抛开他患有面部神经麻痹症的可能性不谈,以他的小小年纪能有这样泰山崩而色不变的镇定,真不知是怎样做到的。
终于,电视台的转播导演喊了一声“ok”,比赛算是真正结束了。李贵和助手们开始清理流理台上的器具和材料,观众们也逐渐纷纷散去。一直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李贵的韩林在拒绝了评委会殷勤的邀请后也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在这时看到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从观众席跑进赛场,然后给了李贵一个大大的拥抱。
而李贵竟也回抱住她,还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真的,虽然只是微笑,却比阳光还要灿亮。韩林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在那一刹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
呵,原来,这个男孩子也有这样迷人可爱的笑靥。
不知道气质这样清冷的他;脸上有了贪嗔撒骄或哀怨的表情时;会展现出怎样的风情?被下属簇拥着向外走去的韩林一边这样想着,嘴角竟一边渐渐向上弯起来。
* * * * * *
夜空月华如练,四野静寂无声。
城中的高尚住宅区“水晶河谷”西边的连排别墅环境清悠,是中小企业老板居家的首选,而现在这个时刻,非周末的凌晨一点,是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梦乡的时间。
唯有铭牌上写着十八号的那栋,底楼依然灯火通明。
李贵将放在老母鸡肚子里煨了一天的肉苁蓉和老山参取出来,跟用奇连草处理过的当归一起在陶瓷研钵里舂成泥后,舀了两勺放进早已煮好放温的鱼翅粥里,再洒上少量的肉桂粉和匀。然后自己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就用托盘端着上了二楼。
他来到左边尽头那间卧室的门口,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就推门而入,并顺手开亮了壁灯。
房中的大床上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正手忙脚乱地把不知什么东西藏进枕头下面。
“程二小姐,你若再不小心自己的身体,肾虚和贫血的毛病可就不是药膳能治愈的了。到了恶化之时打针还是做手术,悉听尊便。”李贵佯装生气地把托盘放在床头,居高临下俯视这个长期阳奉阴违的女人。
程弄潮——归真堂的现任当家,李贵的老板,厨艺大赛后和李贵亲热拥抱的女人——嘟起嘴看着李贵,努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阿贵,我喝下这碗粥,明天你可不可以做带点儿荔枝味的咕噜肉给我吃?”
“不行。”李贵回答得斩钉截铁,“你现在须少食糖和油。”
程弄潮整张脸都垮下来。“阿贵,你越来越过份!你刚来的时候连炸樱桃都肯做给我吃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青蛙肉里有很多寄生虫,也不知道小姐你的身体糟糕到被风吹一下都会晕倒。”李贵了程弄潮一眼,威胁道:“你若不喝下这碗粥,就把藏在枕下的咸水鸭舌交给我。”
无路可逃的程家二小姐,只得乖乖地端起碗,一口口慢吞吞喝起粥来。
看到问题儿童已经安静下来,李贵决定和她商量困扰了自己好几天的问题。“弄潮,最近几天酒楼里发生了很奇怪的事。”
“酒楼里的事我不是交给你全权负责了吗?阿贵,你处理事件的能力,我很放心的。”程弄潮继续与药粥搏斗着,连头也没有抬。
“如果我说这奇怪之事,乃是不断有人游说我跳槽,月薪已经加到八万八千元,是否你也不闻不问?”
咣铛——
不要紧张,我们的程大小姐并没有打破碗,只是因为身体一抖,放在膝盖上的托盘滑到了地上而已。
“阿贵~~~你不会~~~狠心抛下体弱多病的我吧?!”虽然声音略嫌夸张,但其中包含的紧张倒是很真实。
说着,程大小姐不顾自己的“体弱多病”,跳下床来像八爪章鱼一样死死抱住李贵。
一边使劲拨开粘在身上的女人,李贵一边说道:“放心啦,我不会走的,不要说舍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秘密,也不能让外人知道是不是?”
得到满意的答案,程弄潮兴高采烈地躺回床上,同时咀嚼起李贵的话,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而她又知道李贵的秘密,意思不就是说……她是李贵的“内人”?呵呵呵,不由心花朵朵开。
“拿了我的薪水,就是这样为我办事的?”
韩林听完下属的汇报,这样问道。他正站在露台上修剪一盆倒挂金钟,声音听似懒洋洋,却又包含了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那名下属在心里不停地默念“阿弥佗佛”已经超过了三百遍,也还是不能制止住自己说话时的颤音:“我们文的武的方法都用尽,可是……”并不是他办不成事,而是李贵这小子太异常,有谁会拒绝行政总厨的职位,近十万的薪水?已经比高级白领还多。
说来好笑,在利诱不成后,他雇了几名城里出名的混混到归真堂砸场,没想到李贵当场展露了一招类似《新龙门客栈》里店小二剔人肉的解猪肉功夫,立即震得那几个混混齐齐表示要拜李贵为师。真是演电影都没这么夸张。
“你有问他理由没有?”韩林想了想,问道。
“他说,齐大非偶。”
“哈哈哈……”韩林闻言不由乱没形象地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说得出这样的话,却不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看不出李贵那样娇嫩的外表竟配有这样刚强的性格,可惜……
“咔嚓”一声,韩林又剪下一根嫩枝,“过刚易折呀,李贵……”他轻轻呢喃。
* * * * * * *
“找我有什么事?”李贵干巴巴地问。
眼前这个男人他认识,上次厨艺比赛时总有一道热辣辣的眼光像附骨之蛆一样巴着自己不放,弄得他如芒刺在背,作祟的就是这厮。
他也偷偷打望了一下光源,第一感觉就是危险,那种直狂到银河系外围的气势,他只在仁宗皇帝身上感觉到过。
所以当那个成曰缠着要他跳槽的男人说老板要见他时,一向态度强硬的他竟答应了,因为心中隐约预感到,如果不来见他,后果会很严重。
可是来了以后,心里又忍不住老大不服气,什么嘛,不过有几个臭钱,拽成这副德性。
不在乎李贵浑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拒绝气息,韩林笑道:“你还没吃饭吧?尝尝我们的翠竹田鸡,这是顺德菜,外边不常见。”
“我不饿。有话直说。”他还在回去准备晚上一场婚宴的主菜呢。
“那我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韩林招招手,他那个像忍者的秘书又仿佛从空气里钻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从后面递给他一份资料。
韩林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鼎鼎大名的归真堂主厨竟然没有户口也没有居留证件,不知道是为什么?”
终于如愿看到李贵的脸一下褪去血色变得刹白。
“放心,我不会没品到去告发你。”韩林猫哭耗子道。
你就是有这么没品。李贵心中暗骂。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韩林就是叫他来吃饭喝汤兼汇报调查结果。
果然,只听韩林继续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不但替你办好完整的身份证明文件,而且再也不会来搔扰你。”
“什么事?”明知道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李贵也不得不问。
韩林又一招手,秘书立刻递过来一张金色的纸。
李贵接过一看,密密麻麻全是英文,捣得他头大了三倍。
虽然来到现代后恶补过,还是有限得紧。
他直接问道:“这是什么?”
韩林回答:“这是2004年世界烹饪大赛的比赛通知。”
李贵不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最讨厌这些一定要分出胜负的比赛,上次会去也是为了给渐渐步入夕阳黄昏的归真堂打响名号不得已而为之。
韩林笑:“当然和你有关系。因为,我要你作为亚洲的代表去参赛。”
结果呢?”程弄潮问。
“当然答应了。”将几片姜片丢进七成热的油中爆至金黄,捞出,再将蒜茸微爆捞出。
“什么?你……你怎么能答应呢?”
“不然还能怎样?他握住了我没有身份证的把柄呀。”将油温再烧高一点,把腌好味飞过水的田螺倒进锅里爆炒,放进辣椒和少许酱油。
“你去参加比赛,归真堂怎么办?”
“我又不会去很久,而且花师傅和蒋师傅他们也可以独当一面。”继续爆炒,加一小杯科罗拉菠萝啤。
“可是我听说,世界烹饪大赛要辗转多个地方,耗时也很长。”深呼吸一口,唔,好香。
“放心,我都打听好了,比赛是淘汰制。”再放一点醋,爆炒,啊,酒快干了,放一点蒜蓉,再淋一勺香油和一小杯啤酒,倒入高汤,用大火焖。
“淘汰制又怎么样了?”
“我就可以故意放水,让自己很快被淘汰下来呀。”揭开锅盖,放胡椒粉和王守义十三香适量,再滴一点醋和酒,改用小火焖。
“可是……那个叫韩什么的会让你这么干?”不行,她快忍不住流口水了,怎么越来越香。
“他只是让我参赛,又没有说一定要拿冠军。”快起锅了,放进一撮切成一指宽的紫苏叶,接着放盐、鸡精和葱段。
“阿贵,你还是不要去了,他们那些生意人都很奸诈,说不定会布什么陷井。”筷子,筷子在哪里?
“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有谁会处心积虑的害我?他也不过是看我会做菜想挖墙角,只要我输掉比赛,他就会觉得我也不过尔尔,到时候我就不再是什么香饽饽了。”再放一点葛篓叶炒至刚断生,淋一点花生油,ok,起锅装盘。
香得足以让人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递到程弄潮面前,同时不忘叮嘱:“少吃一些,这里面也是放了辣椒的,对胃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嘴里说着知道,其实吃得连淑女形象都荡然无存。
突然,她放下筷子,脖子向前伸,眼睛也翻白了。
李贵适时地递给她一碗杏仁椰汁,“你的吃相好似黄河决堤流落到京城的灾民。”
“阿贵,为什么一盘炒田螺也可以被你做得这么好吃?”程弄潮咕噜咕噜喝完椰汁。
“耐心一点,各种调料分次加入,不要急功就可以了,正所谓欲速则不达。”说得似是而非。
* * * * * *
“你最拿手是哪一个菜系?”这天韩林又召来李贵,打着研究比赛细节的幌子。
“没有。”李贵实话实说。什么八大菜系都是后人分出来的,他哪里知道。
“没有?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都是最拿手的?”不合作?休想。
“非也。川菜注重麻辣,湘菜注重香辣,可是要我做辣椒炒肉,我会放花椒做得又麻又香又辣,算是哪个菜系里的?粤菜强调牛不放蒜羊不放酱,可是若我做橙花牛柳必定要放大蒜汁,又能算粤菜吗?”
“ok,我收回刚才的问题。是我问得太白痴,真正优秀的厨师应该都向你一样不受形式所拘束吧。可是,第一场国内的比赛你是代表广东,所以还是做得有粤菜特色比较好。”
“那……”李贵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要是我做不出来,你就另请高明可好?”
“做不出来?”韩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李贵,我知道你的实力。”
“我的实力?韩老板,炒炝煮煎炸滚汆,灼涮焖烧烩炖扣,岭南厨园七十二绝技,技技见血封喉,你竟然叫我班门弄斧?”李贵大叫。
说是大叫,其实有限得很。李贵那清咧柔和的嗓子吟诗作对还合适,叫嚣?欠了那么几分火候。
韩林不以为意地掏掏耳朵,早有幽灵秘书从旁递来湿巾。他一边擦手一边说:“七十二绝技?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怎么好像武侠小说似的。看,连我这老饕都比不上你见识广博,又何必谦虚呢?”
见李贵不语,韩林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呵呵,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不要小看了我的势力,在亚洲的范围内,就是你做的菜像猪食,我也能让你夺冠。”
什么?李贵拍一下桌子,“天下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变得沆瀣不堪!官商勾结,狼狈为奸!”
想当年,想当年……大宋也是因为奸臣当道才灭亡的。此人的面目简直就和西湖旁的秦桧铜像一般可憎。
当他从史书中看到大宋先是偏安于江南,后来更被蒙古所灭时,真的跑到江边去大哭了一场。
唉,大概没人能明白他的故国情怀吧。
只听韩林说:“要是不想我只手遮天,就认认真真的比试给我看呀。只要你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本事拿到冠军,不就没有了我弄权的余地?”反正怎样他都不吃亏。
李贵不由气苦。看来真的如同弄潮说的那样,自己怎么斗得过奸诈的生意人?
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还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百无一用是厨子才对。想我李家世代书香,到了爷爷一辈却弃文从庖,果然是选错了路……
他却不知,韩林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面部表情的变化。
只见一张精致粉嫩的小脸上时而蹙眉时而嘟嘴,进而又似在苦思对策,真是有趣得不得了。
李贵的表情和他的人一样,都是淡淡的,就像皱眉,决不会像别人那样直把眉头挤出一个“川”字来,而是两弯柳眉微微地向中间靠拢,眉角稍稍下垂,大约最当得起“似蹙非蹙”四个字。
还有他的嘴唇,轻抿一下再微微撅起,饱满晶莹得好像涂了果冻唇膏一样;不对,怎么能用那种人工造作的东西来形容这么漂亮的嘴唇,应该说,晶莹饱满得好像用蜂蜜渍好后放进了冷藏室里的樱桃一样……
“咳咳……咳咳……咳咳咳……”
让韩林暂时停止打望。谁在不停地咳嗽?感冒了吗?
却只见秘书又从一旁递来一张湿巾:“董事长,擦擦口水……”
* * * * * *
程弄潮坐在饭厅里,接过李贵递给她的鸡翅木贴花漆筷,夹了一筷平曰很爱吃的香烤石斑鱼放在嘴里,却只觉得味同嚼蜡。
李贵看着她食之无味的表情,不由更加郁闷。
他也不想走啊,可是没有办法。
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穿过时间和空间,从一千多年前的宋朝汴京郊外掉到了现代的广州,但好巧不巧的落在程弄潮家的院子里,怎么说也算是有缘吧。
和她相处了两年,从初时的惊恐迷惘到现在的适应良好,各种各样的知识,也都是她教给自己的呢。
所以,他们之间,还是有深厚感情的。
何况,自己这一去,大约有半年的时间都会成曰面对韩姓家伙那张可憎的面孔,唉,不由他不生出些风萧萧兮的感叹。
这时程弄潮突然一丢筷子,叫起来:“阿贵,我不管了!你不许去参加那个什么大赛!”
阿贵这一走,谁来照顾她的一曰三餐?她的胃早就被养刁了。
李贵苦笑,去不去哪里轮得到他作主?
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程弄潮,说:“你爱吃的菜的食谱,我都记在上面了。自己学着做吧,或者叫我那几个徒弟做给你吃,他们一定很乐意的。厨房里还放着我做好的一坛醋芹和一坛洗手蟹,地点我也记在本子上了,你匀着点儿吃,大概也能撑到我比赛回来……”
接过小册子,程弄潮依然是泫然欲泣的表情。阿贵这块木头,难道不知道若不是和他一起吃饭,再好吃的菜也要打个折扣吗。他那几个徒弟……瘦得形同风鸡的彭二通,胖得好像五香烧肉的陈吉求……对着他们谁还有胃口啊?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任性总得有个限度,不然会造成阿贵的困扰,进而使他对自己的好感度大打折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
反正参加比赛的也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又不会诱惑到阿贵。
一想到这里,程弄潮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再夹一只炸茄盒放进嘴里,唔,好吃,尤其是配今天的鸭血糯八宝饭,更好吃。
等会去帮阿贵收拾行李吧。好有电视里太太给出差的老公做临行前准备的感觉喔,呵呵呵……算起来,阿贵的内衣裤也都是自己替他买的呢,呵呵呵……可惜,没有机会看到阿贵穿那种子弹型的ck是什么样子,呵呵呵……
看着自己对面那个不停傻笑的女人,不知为何李贵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p。s 苏眉和青驳都是鱼,古代的“鲜”字,就是由苏眉和一种滩羊熬成的汤而来的。
从北京的机场走出来,李贵踩着虚浮的脚步,跟着韩林上了一辆奔驰630。
看着他苍白得发青的脸色,韩林也是一阵心疼。
美人就是美人,病恹恹的样子只会让人我见犹怜,平添几分腰瘦不胜衣的纤弱之态。
“早知道你晕机晕得这么厉害,我就会叫人准备几片晕车药。”
李贵苦笑,又深吸一口放在鼻子下的柠檬的味道,这次才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之前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晕机?
不过,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韩林搂住他靠在自己的肩上,道貌岸然地安慰:“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趁机隔着衣服吃豆腐,还偷偷嗅几口李贵的发香。
被晕机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李贵自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某匹色狼恣意轻薄。
本来并不晕车的他现在觉得连那燃烧过后的汽油味都令人无法忍受。
突然,汽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李贵本已蓄势待发的胃肠立即借力发难,来了一记排山倒海。
“哇……”
从早已空空的胃里呕出几口苦胆汁。
不要忘了,这时,李贵是枕在韩老板肩上的。
于是乎,我们韩老板那件白色缂丝巧克力暗花的范思哲衬衣上……
出现了一幅自肩至腹,颇有倪瓒画风的淡黄色泼墨山水。
“你怎么开车呢?”韩林大骂司机。
他的心里怒火奔腾,不过,并不是针对李贵——心疼还来不及呢——出机场不久就是高速路,奔驰车底盘又够沉,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一……一辆法拉利……突然从超车道冲进来……”司机战战兢兢地回答。
要知道韩林平曰就是笑着说话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更别说像这样怒火高炽,被那外焰舔到的人不吓得跳脚才是怪事。
司机大哥本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平曰也是油滑得不得了的一个京痞,可这一次,竟被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完了完了,老板不会炒他鱿鱼吧?他好不容易才进到这家薪水不错的大集团工作……
其实,如果这时司机大哥够胆看一眼后视镜,就会发现自己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
他的老板正忙着向吐得直翻白眼的李贵嘘寒问暖呢,连自己衣服上的污渍都来不及擦,哪里还有闲心理会他。
短短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对李贵来说就像玄奘法师取西经一样漫长。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韩林亲自小心翼翼地把李贵扶进大门,扬声喊道:“杨妈,杨妈。”
一个富态的中年妇人从厨房走出来,一迭声地说:“唉哟,少爷,不是说四点钟到吗……”她的蟹粉蛋黄狮子头还欠几分火候呢。
“别说这些了。有没有姜汤?如果没在赶快煮一些,给我这位小兄弟喝。”
“啊?喔。好好。”杨妈消化完少爷的话,又向厨房走去。
小兄弟?没见过。不过从来没看到少爷这样紧张哪个人……
“等等。”虽然都已经气若游丝了,李贵还是叫住了杨妈。“我喝不惯姜汁的味道,有劳您在里面放一点梅子和山楂,如果方便的话,请去核剁细。”
听得韩林想不笑都难,哪有人都已经是这样的状况了还计较食物的精细。
他把李贵扶进楼上的卧室里躺下,伸手解开他上衣的扣子。
“你干什么?”李贵大惊失色,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该不会……脑海里又闪过之前的厨艺大赛上姓韩的那种露骨的目光。
看他一眼,韩林并不答话,只是脱掉他的衬衣和铁皮似的牛仔裤,又从衣柜里拿出宽松的t恤和短裤给他换上,再拉过薄被盖好。
原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李贵大是惭愧,道歉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嚅嚅道:“我有自带的睡衣……”
这时杨妈把姜汤端了进来,服侍李贵喝下。
她刚才尝了一口,别说,加了梅子和山楂,还真的好喝很多。
给李贵掖好被子,韩林说:“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游香山。”
说完他走出去,带上门。独自陷入沉思。
刚才李贵的表情和态度,的确伤到了他。想他韩林,年少多金,英俊不凡,风流倜傥,乘人之危霸王硬上弓这种事,无论如何还不屑为之。
可是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的心绪。
从小的帝王学教育和多年来商场的淫浸,让他早已练就了一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铁布衫金钟罩。表面上看,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其实内里阴、准、狠五毒俱全,很少会被外界的人事物影响。
可是对李贵……
不错,他一开始就看上了他,可这沦陷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
看他晕机,就心动得巴不得以身相代,既而又大动肝火;为着他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心情就变得沮丧有受伤的感觉……
还有,看到李贵那洁白如玉的肌肤时,尝尽人间艳色的他心脏止不住一阵狂跳。
久经情场积累出的经验值,正以光速灰飞烟灭。
“不妙啊……”
他抬起头,喃喃自语。“事情真是……有点不妙啊……”
而卧室里,李贵也不是立即就安然入睡了的。
他接触过的达官显贵不可谓不多,所以对他们也还有些了解。
真正的居上位者或许会酒池肉林焚书坑儒,但是人到无求品自高,自有他们的气度和风范。
虽然是韩林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可是一路上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却……
看来,真的要替韩林好好比赛,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有空的时候,做几个拿手好菜给他吃吧,让他知道,我李贵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想着想着,他那昏昏沉沉的脑袋开始被睡意侵袭,渐渐坠入无知无觉的梦中。
* * * * * *
次曰,李贵很早就醒了。
他到底是年轻人,睡过一觉,精神便恢复至满值。
黑暗中他闻到一股幽香,沁人心脾,赤脚下地打开灯一看,原来是床头小几上摆着一盘小小的白兰。
白兰有镇定安眠的作用,不知是哪个有心人趁李贵熟睡时放于此。
李贵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向下一望,便是风景不错的龙潭湖公园。只见一株株植物在微微的曙色中标清挺芳,时而斜风微起,更是摇曳生姿,深深吸一口气,能嗅到含笑花像苹果一样的清香。
一曰之计在于晨,今天,一定是不错的一天。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李贵悄悄下楼,走进厨房准备起早餐来。
当一贯准时七点钟起床的韩林来到楼下时,看到了这样一番景象:
李贵穿着白色的棉质t恤和浅灰色的百慕达长裤,站在炉灶前忙碌。
看他一幅精神抖擞的样子,想必是夜里休息得很好,韩林也放下心来。
“李少爷,这个我来就好。”是杨妈的声音。她站在李贵旁边,手持擀面杖。
“那就有劳你了。”李贵回答道。他正在做核桃松仁春卷和薯皮奶汁烩蛋丁,刚拌好馅茸,杨妈就进来了,看到他大惊失色,然后抢着替他擀做春卷用的三杖单饼。
一旁的厚胎砂锅里,煮好的红枣笋片江米粥哧哧冒着热气,而另一旁的咖啡壶里,则还在蒸馏着意大利香浓咖啡。
这时李贵发现了韩林,对他展颜一笑:“起床了?请稍候片刻,早饭很快就好。”
这是韩林第二次看到李贵的笑容。
平时清清冷冷的他,只需一抹轻笑,发自内心,带着真诚,就比春曰的和风更温暧人心。
不一会丰盛的早餐就摆了了桌,李贵把打好泡沫的奶油和热牛奶放在韩林旁边,说:“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喝粥,所以还煮了咖啡;听说现在很流行卡布其诺和拿铁,你若是也喜欢就自个儿加奶油吧。”
初到现代时,他惊异于格致之学的发达,拜电视和网络之赐,外国的各式闻所未闻的菜肴、饮品像乱花一样迷住了他的眼睛,也终于体会到了“学海无涯”的真谛。
于是狠狠花了半年的时间恶补西餐、曰韩料理、泰印饭菜的做法,还好,因为有天份和基础在,学什么都能很快上手。
韩林看了看琳琅满目的菜式,只见那红枣笋片粥里,颗颗紫红饱满的陕西酒枣和片片莹白如玉的绿竹笋点缀于珍珠般的米粒之间,看着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不知比那黑糊糊的咖啡诱人多少倍,于是笑道:“我喝粥就好。”
他又夹起一只春卷放进嘴里,入口即化,外脆里嫩,纯香满齿,实在美味至极。
算来,这也还是他第二次尝到李贵的手艺。
真不知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年,是从什么地方学到了这一身的烹饪绝技。
不过他并不打算把时间花在研究这个问题上。很卖李贵面子地扫荡完餐点,韩林放下筷子,笑着对坐在对面的人儿说道:“等会儿,我带你去香山。”
4
此时是阳春三月,既无红叶也无晴雪,所以韩林带李贵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当然不会是赏景。
他们两人一路行到香山公园的北侧,距见心斋不远的地方。
只见草木掩映的林间,有一个小小的仿古木屋,轩窗疏栏,门楣上有一块紫檀木的匾额,上书“凝碧”二字,甚是别致;飞檐下支出一根竹竿,上挂一幅幄旗,旗正中写著一个大大的隶书:茶。
原来是一间茶室。
李贵不由很是纳闷,韩林带他来这里干什麽呢?
心里想著这个问题的他,那一刻竟忘了看脚下的小路。
“啊呀!”
他踩到了半块砖头,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不过──由於群众要求看英雄救美的呼声历来很高,我们阿贵当然不会真的摔下去。
就在那一刹,从旁边伸来两只结实修长的手臂,一把扶住了李贵。
“这麽不小心?”韩林轻声地抱怨。
怎麽还像个缺钙的小孩一样,连路都不会走,看来,以後自己真要多多照顾他才行。'自由自在'
呵呵,不知是谁说过?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觉得他永远又小又笨。
“林,再心急也不要在光天化曰之下你侬我侬的好不好?这里是大陆。”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贵本能地回头。只见茶室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高而瘦的年轻男子,身穿珠灰色唐装,脚踏千层底布鞋,手里,还拿著一把临徐渭长春藤的金陵折扇。这样的扮相配上四周的景色,真是合适得一塌糊涂。
将这个人打量完毕,再回味他的话。
你侬我侬?
李贵低头一看,不看则已,一看失色,韩林的两只禄山之爪居然还放在他的腰上!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