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在许延的印象里是部不知所云的默剧,除了屏幕右下角从头至尾标示的片名——《忙》。时间被排布得密不进针,过后却懵懵懂懂,完全搞不清究竟忙了些啥。当然,还有另一些,那些宁愿忘记却清晰得使人绝望的片段。那些片段像钢印般钝重地戮入血肉,此生此世、永不磨灭。
就像十月十一日,那天快递公司送来的那个纸袋,袋子里那片儿簇新的房门钥匙,和月亮湾公寓902的房产证明。深秋飘摇稀薄的日影中,那片单薄的钥匙闪耀着坚硬的银光。那天,是许延二十五岁生日。
是谁,在春日的暖阳中曾笑出更温暖的温柔:“今年生日,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他那样对他说,他那样对他说……
又像十月二十五日,那一条幽凉静谧的长廊,那一袭飘逸无尘的白衣。他走过他身边,他经过他旁边。他微笑着回应同行病人的提问,迅捷的步履没有丝毫迟疑。而他侧身让过,一不小心,便进错了门。他是谁来着?而他又是谁?
许延掉回头,满心疑惑地踱入夏紫菱郁悒的眸光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安静地,将一串通红的苹果皮,削得很长很长。
而十一月十三日,那一天,那个天地失色的傍晚,如果可以重来……许延苦笑着想,即使饿死,即使烂在办公室那个冰凉的真皮座椅中,或是,用那截烧掉半寸的烟头烫瞎眼珠,他也,不会跟丁珉出去吃饭的吧?因为,他不想看见他们,不想看见,他和她。
在那个人头簇簇的电影院外,他脱下外套,小心地披在她身上。而她,仰起脸,踮起脚,微微偏着头,伸手将他发上的一片碎长,而飘渺,而欢畅……可是,为什么有人在哭?下雨了吗?
半个月后,许延醒来,g市已经完全入了冬,天色昏蒙而灰暗,萧索的枝头再也留不住一片树叶,佝偻在寒风中瑟缩。死白的被面,冰一样浸凉。
朱华站在床沿,放心地笑:“怎么样?自己感觉还好吧?”
“还好……”许延看着镜子里光秃秃的头,虚弱地笑笑:“这脑袋真不管用,碰一碰就得开刀。”
“幸好撞这一下,”朱华让护士拿走镜子:“你过去那次外伤史,虽然积血已经自行吸收,但患处血管很薄弱,如果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撞了,又没人送院,就危险了。”
“那不是,因祸得福?”许延笑笑:“是朱主任帮我做的手术吧?”
“对,你哥那天没开手机,”朱华笑道:“刚好我值班。”
“哦……”许延低声应道,张开嘴,想了想又闭上。
“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其它病房看看。”朱华踱开两步把窗帘拉上:“醒来也要注意休养,你哥走前千交代万交代,说你不知道爱护身体,”他笑道:“要我帮他看着你。”
“你说啥?!”许延猛地睁大眼睛:“走?他走去哪儿?”
“你不知道?”朱华诧异地收住脚步,啤酒肚险些蹭到门框:“上个月名单就定下来了,外派美国两年,前天刚走。他没跟你说过?”他看向许延霎时失血的脸,几步倒回头,俯身检视:“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不,挺好,”许延阖上眼睛,死死揪紧床单,轻声道:“就是,感觉有点累。”
“嗳,身体虚弱了些,刚动完手术是这样。”朱华检查完没有异常,松了口气,拉过输液管调慢流速:“多睡觉,注意补充营养,年轻人,很快就会恢复了。”
许延紧闭着眼睛再未应声儿,仿佛倦极睡去一般,倾听着那一阵皮鞋声跨出病房,空洞地响荡在寂静的走廊中。
年轻的身体,拥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它会自动自觉地汲取养分,竭力恢复健康。那年十二月十五日,许延办了出院手续。头皮拆线后,已经长出了层青黑的发茬,狗啃过般参差不齐。幸好这个季节够冷,即使戴上帽子,也没人会觉得你不正常。
“回去吧,没事了。”朱华叮嘱道:“药还是要按时吃,注意休息。”
“感谢朱主任,”尹心玥老泪纵横,许延这次受伤,可把她唬坏了。尽管丁珉通知她时,已经是手术过后一星期,面对沉睡不醒足足七天的儿子,仍然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那多亏您医术高!”
加之李浅墨当时躲开了稍许,玻璃瓶的锋口被脊骨阻了阻,并未致命。抢救苏醒后想是良心发现,竟一口咬定是意外,免去了一场缧绁之忧,尹心玥几乎要进庙烧香了。
“许延运气也不错,”出院第二天,他回到公司,想起朱华满意的笑脸:“旧伤加新伤,没落下一点毛病,我可以向你哥交代了。”
许延坐在冰冷的办公桌前,微扯了下嘴角,确实没落下毛病啊,真幸运,否则怎会那么灵活,平稳得没有丝毫颤抖,轻易就拿起了桌面上那张殷红如血的喜帖。丝绒的封面,烫金的内页,美满的龙凤呈祥。
送呈许延先生台启
谨订于二〇〇四年十月十五日(星期三),为封毅先生、夏紫菱女士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筵。
恭请光临。
席设:后海酒店二楼
时间:十月十五日十八时 敬邀
他手术后的第三天,他跟她的,热闹的婚宴。
风尘何所期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平安夜。那晚的烟火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燕莎港亮得几近透明,海水的颜色就像颜料倾尽,每一片波光都在义无反顾地炽烈燃烧,然后烧成灰烬。
“其实烟花,”秦可可竖起驼绒大衣的方领,抱住瘦削的肩头,仰着头语调轻淡:“也挺不容易,就这么闪闪,就没了。”
“嗯,”许延两手揣进衣兜里,笑一笑:“什么又是容易的呢?”冬季的寒潮像女人的月信,说来就来,几个小时不到,就连降了好几度。
“唉,冻死人。”秦可可跺着脚上的羊皮靴,看向沙滩上拥着花束两两而立的妙龄情侣,哂笑道:“谈恋爱,还是趁年轻好,瞧那姑娘,鼻子都快拱进玫瑰堆里了,不怕扎、不怕冻,那叫一个陶醉。”
“呵,花是植物生殖器,”许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憋不住笑出声:“一头冲进十一根生殖器里,勇气着实可嘉。”
“哈哈,十一,”秦可可放肆地大笑,浅驼色衣摆翻飞成凌乱的花:“太壮观了。”她甩开肩上漆黑披拂的发卷:“许延,你还是那么阴损。”
“呵,”许延笑笑,转头看向海面:“可可,明天,我搬回月亮湾去。”
秦可可蓦然收回视线,扫他一眼,再度缓缓掠向远处,低声问:“许延,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们?”
“不。”许延掏出一支烟,掀开衣襟挡着风点着。有秦可可这样儿的朋友,有时真的很累。
“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恨?!”秦可可盯着他指间暗红的烟头,语音尖锐:“为什么?”
“如果没有他,我想象不出今天的我会怎样。”许延掸掉烟灰,迎向她复杂的目光:“就像a一直给予b,某天突然不给了,b于是愤懑仇怨,看似正常,其实很荒谬。”他转向海面,轻声道:“在他那里,我得到的,远比失去多。”
听着自己的声音被潮水湮没,许延扔掉烟,在心底失笑。其实哪儿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过是习惯了爱他。二十年的习惯早成为本能,除此之外,再适应不了其它模式。但,那是他跟他的事儿,何足与外人道呢?
“靠,那小店生意真是好,就剩这几种了。”丁珉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跑回来,刚才仨人锤子剪刀布,这倒霉蛋输了,只好去当苦力:“走吧,我们去那边放。”说着带头往一侧走去。
秦可可竚在原地,少顷,快步掠过他们:“太冷了,我回车上等。”途经之处,带起一阵萧索的寒风。
“她怎么了?”丁珉愕然问:“刚才还好好的。”
“不知道。”许延睨着那芊秀袅娜的背影绕过棕榈树的笔直的枝干,紧蹙着眉撤开视线,心,渐渐空成虚洞。
过了元旦就是年了,时间车轱辘般转动。g市的打工一族,大多已趁年假回家团圆,诺大的城区,转眼空旷冷落。那些消费娱乐场所,几个人都玩得厌倦,年二十八这天,丁珉突然心血来潮,提议上工人文化宫打羽毛球。
秦可可一听就烦:“不去,找准地方打打球就能活回去了?”那些背着书包,喝着凉水,挥洒出一身热汗的恣意青春,不管愿不愿意,早已随风散去。
许延倒想活动一下,常年呆在各种各样的格子间里,筋骨都快废掉了,健身房、体育馆那些热门的室内场所根本不想去。俩人于是各自换上运动衣,半小时之后就在文化宫那块儿草坪上碰了面。这儿可谓十年如一日,还是那片儿半干不干的人工湖,还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秃荷杆,连废弃的塑料袋儿都不甘隐退,脏兮兮地裸在冷风里,打着摆子径自发霉。
丁珉扔下背包,蹦了两下:“来,发球,不知道会不会打了。”
“呵,”许延抓着球一抛,挥拍击过去:“我也一样。”
果然手生了,十来分钟过后,许延才找回点儿感觉,一招漂亮的扣杀过去,直打得对方落花流水,不由大笑起来。趁丁珉捡球的空挡拧开矿泉水瓶,手机恰巧也在这时响起来。许延看看号码,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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