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愿意看他,于是他成为第一个打败了熊猫在她心目中地位的生物体。就在她吸回泫泫欲滴的口水时,小男孩给了她好大一记白眼,带着鄙视和厌恶,比白炽灯还刺眼,但这丝毫没有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投下哪怕指甲盖大小的阴影。在蝉鸣的喧嚣中,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小男孩,连眨眨眼都觉得是浪费。
相比她的喜形于色,郭远显得镇定很多,他对人没兴趣,对新环境也不好奇,只是倚在妈妈身边将松开了的鞋带甩来甩去。一会儿他拽了拽妈妈,嘴努了努鞋子,一切都理所当然。但妈妈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这些事,你都要学着自己做。”
妈妈的漠视让他很失落,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蹲了下来,开始漫长的系鞋带过程,只是那两只手比脚还笨,看得晨曦心急如焚,猛扯着自己妈妈的衣摆说:“妈妈,他不会……”
因为是思想品德老师,晨曦妈妈不失时机言传身教:“小朋友之间要团结互助,小哥哥不会绑鞋带,那以后就由你教他,好不好?”晨曦郑重地点头,仿佛被组织委以光荣且艰巨的重任般。
所以当郭妈妈终于忍无可忍呵斥他这么大个人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的时候,她觉得发扬团结互助精神的时候到了,她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了过去,蹲在他脚边抓住他的鞋带,嘤嘤地说:“捏住这里,绕过来,穿过去,一拉,就好呐!”
不可思议的,以至于过了很久很久,郭远仍旧记得那天她蹲在自己脚边的模样,吊带小裙子露出好大一片洁白如瓷的背,两片肩胛骨耸动着,像两个胖胖的小翅膀。等她再站起来时,他看见她给他系了个教科书般的蝴蝶结,两个圆圆的圈圈,两条飘逸的尾巴,煞是可爱。她顺利得到了妈妈的一把糖果和喜爱,还有他的第二个不领情的白眼。
后来搬家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沸腾了,院里的大人几乎都是同一个中学的教职员工,虽大多清贫,却也和乐融融,而自晨曦出生后这个院子只有搬出,没有搬入,突然来了个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漂亮孩子,大伙都很高兴,晨曦也凑热闹,兴奋地跑进跑出。
咻一声,她惊奇地在台阶上站住,循声望去,大树下的男孩正摆弄着一架玩具小飞机,时而拿自己的手臂当跑道,时而捏着飞机翅膀做着空中360度翻转的高难度动作,完全沉醉在自我的世界。
那份专注让她痴迷,一脚踩空,她骨碌骨碌滚下台阶,嘴巴一扁鼻子一抽就哭起来。大人将她抱起,泪眼模糊中,他再次高高抬起了手,嘴微微嘟起,咻……那架小飞机就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迷人的银色抛物线。在那样的时空和季节里,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间,再也无法磨灭。
没过多久郭远在这个小院里过了他八岁的生日。郭妈妈特地买了一个大蛋糕请院子里的孩子们吃,顿时群情激奋,郭妈妈温柔地招呼着大家说:“让我们的小寿星来分,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好容易轮到贺晨曦,郭远看了她一眼,一刀切下去。
但拿了蛋糕的晨曦依旧不肯离开,眼睛还紧盯着那七零八落的大蛋糕不放。郭远一把将她推开,大财主开仓赈灾般扯着嗓子喊:“后面的,后面的跟上。”还是郭妈妈看出了问题,说:“你分的蛋糕怎么有的那么大,有的那么小?”郭远理直气壮地说:“只有漂亮的才有资格多吃!”郭妈妈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没好气地说:“你这小色鬼!快给晨曦补上!”郭远这才不情不愿地再切一刀。
只要能分到更多的蛋糕,贺晨曦压根没在意他眼中分出的三六九等。
所以这样的她始终是郭远琢磨不明白的生物体。他只知道这人爱哭,每天清晨他必踩着点从她的哭号声中醒来,只要扒住窗看出去,就能看见她死抠着门框抵御妈妈的拖拽,就跟黄世仁抢喜儿似的。后来他习以为常,就能淡定自如、目不斜视地从鸡飞狗跳中穿行而过。
只是有一次这丫头跑上来一头栽进他怀里,抱着他就不肯撒手了,呜呜地说:“我不上幼儿园,我要和小远一起去上学。”贺妈妈哭笑不得,无奈地看着郭远。郭远抚着她的脑袋温柔地说:“学校里有妖怪,专吃你这不上幼儿园的小孩的脑袋,你还去不去?”哪知她噙着泪水猛点头,说:“去,去,我不怕。”倒把郭远弄得被动起来。一天下来他都在思考这小孩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不过相差三岁,怎么差异就这么大?
待到放了暑假,郭远好不容易拥有了睡到自然醒的机会,又被她每天早上的哭声吵醒,烦得他踢床板,忍无可忍推开窗吼了一句:“她不想去就不要送她去啊!”结果这一吼给自己吼来了一项职责。
每天他睡醒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总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暖暖的小手搭在他手臂上摩挲着说:“小远,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她成了他甩不掉的麻烦,就像粘在身上的草籽,顽强且坚韧地附着着你。烦不胜烦,他想方设法地折磨她,她怕什么他给她什么,例如青蛙、蜥蜴;她怕谁他带她去见谁,例如临街磨菜刀的菜刀王。如此一天下来她的小脸几乎没干的时候,以为这么一来她跟妈妈一告状就会乖乖地去上幼儿园,哪知她不告状,还欢欣鼓舞地说开心。郭妈妈欣慰地摸着他的头说:“看不出我家儿子自己不懂照顾自己,照顾别人还有一套。”他埋头扒饭,郁闷坏了,想这丫头从小就有心机。
时间长了,他才渐渐悟出,原来这人不是有心机,是真傻。
那时一个院的孩子就属郭远鬼点子多,跟他在一起总是新奇不断惊喜无限。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孩子很多,贺晨曦无疑是最忠诚的一个,郭远也爱带着她,因为她总是他恶作剧的不二人选。
恶作剧也得选对人,郭远自有一套规则:最起码这个人要够傻,不能识破他布下的陷阱,再次吃了亏不能向家长告状,还要记吃不记打。恰好,这些素质贺晨曦全都具备。有时候他心满意足地想着,恐怕穷极他这一生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用来捉弄的人来。有时候他也会感慨,全世界最傻的一个小孩,怎么就让全世界最聪明的他给碰上了。天意,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某天,郭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破梯子,领着她走到一棵参天古树下说:“看到那鸟窝了吗?里面有三只小鸟。我身子沉这梯子架不住我,你个儿小,爬上去把鸟窝搬下来,我们可以烤来吃。”贺晨曦觉得难过,说:“能不能不吃它们?”待郭远首肯后,她便老老实实地爬了上去,坐在树杈上搂着树干向下张望,好高,足足有三米多。
看她坐稳后,郭远便悠闲地将梯子放倒,说:“你慢慢找,我先回去睡一觉,一会儿来接你。”贺晨曦顿时心慌意乱,喊也喊不出来,顾目四望,猛然看见有条蛇样的东西在葳蕤的枝叶间蠕动,她慌不择路地往下跳,紧接着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路过的大人送她去了医院,除了脑袋缝了几针,轻微脑震荡都没落下,天天好吃好喝,足足胖了一圈。但郭远就惨了,一顿毒打是前所未有的惨烈,上中学后郭妈妈就几乎没再动过手,一是小伙子大了要面子,二是她就算想打也是追不上拉不住了。最后郭妈妈手中的家伙什断了七八根,抽得他身上一道道血棱遍布。郭远也是异常地倔犟,不躲不闪,连眉都不皱一下,让郭妈妈屡屡有下手太轻的错觉。
邻居一个个来拉来劝,闹了好半天才消停。晚上睡觉,背都挨不了床,咬着牙躺下去就不敢再翻身,一碰就往死里疼,他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床板上,瞪着眼瞧了一夜的天花板。
白天郭远逃课来医院看她,她很高兴,看他坐在床边帮她剥橘子。大热天他穿着长袖,热得满头大汗,稍稍挽起袖子,就能看到他手臂上的一道道血痕,问他疼吗,他不在意地说:“没事,我妈的手轻,不舍得打。”
她吃他剥好的橘子,含含糊糊地说:“等我出院了我们再去抓小鸟,希望它还没被蛇吃掉……”
他缓缓俯下身子,手撑在床上皱着眉看她,喃喃地说:“你是真的假的?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她停止了咀嚼,含着半个橘子瞪着眼屏住了呼吸。他的脸越凑越近,唇尖触碰到她的橘子便张嘴咬住,一点一点蚕食进嘴里,全部吞没后柔软的唇瓣直接覆住了她的唇,舌尖在橘子粒和牙齿之间交缠,清甜的汁液横流,满口都是不可思议的味道。
护士长端着瓷盘推门进来,看到慌慌张张分开的两个人,笑着说:“趁人病要人命啊坏小子,小心我告诉你妈让她再抽你一顿。”郭远抹了抹嘴说:“谁说谁是八婆!”护士长给了他脑门一记暴栗,一边换药一边说:“看到你们,想起从前了,我和我先生就是从你们这么大就认识的,看看你们能走多远。”
(bsp;郭远认真地看着护士长手部的动作,不时帮她递点东西,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等护士长走后,她的主治医生进来了,笑眯眯地抚着她的头说:“小丫头今天表现得好不好?换药有没有哭?”
“没哭。”他认真地替她回答,惹得医生哈哈大笑,拍拍郭远的头,继续查床。
晨曦歪着脑袋思索,“你说他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呀,一个当儿科大夫一个当儿科护士,夫唱妇随。”
郭远瞥了她一眼说:“像你就不行了,当空姐都要长得漂亮。”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当空姐了?”晨曦很是莫名其妙。
好几年后,两个人簇拥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作业,灵光一闪,她突然想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郭远看她笑得诡谲,便推她的头说:“你干吗笑得这么白痴?”她却丝毫不在意,沉浸在自己偶然发现的快乐中。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相信他们能走得那么远,那绕窗的清风,摇曳的树枝都可以作证。
在后来无数个夜晚的灯光淡淡的台灯下,她轻哼着“我要把这漫长冬至夜的三更剪下,轻轻卷起来放在温香如春风的被下,等到我爱人回来那夜一寸寸将它摊开”,每个漫漫长夜,都像厚积薄发的艺术作品,等待那点睛的一笔。
如今希望破灭,她也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年华一点点付诸东流。还是会有一丝不甘,凭什么要等跑到了终点,才说这场比赛早就取消。
回望空荡荡的来路,她试图让脑子和心麻木,忘掉这些年她是怎么走来,忘掉等待的苦,也渐渐忘掉这个人。
最无奈如此,但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丢掉包袱,不断地重新上路。
是不能饮不可饮,却也拼却一醉。
清晨的露水把她凉醒了,从阳台的藤椅上支起身子,全身都疼,像被人用锤子敲遍了全身,特别是头,仿佛要裂开,洗把脸照了照镜子,双眼肿得像两个在水里浸得剔透的白面馒头。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外是隔壁邻居小翠,她一脸的担忧说:“晨曦,你昨晚可把人吓死了。”
晨曦抓了抓额说:“不好意思,昨晚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的,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那倒没有,你就是哭来着,哭得像个小孩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在那边都听到了,只是怎么敲门你都不开,我差点叫志从阳台翻过来看你,但志说最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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