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七夕想到一句俗话,“怎么不会?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不料段立言微冷一笑,“如果老天真的有眼,怎么会连这样的愿望都不让姑姑满足。别说天知地知,即便是你,下车以后,也必须把这些话统统忘掉——尤其是‘七夕’这个名字。”
“可那是我爸爸……”
“别再提你那个爸爸!”段立言倏地提高了声调,“他害得你还不够吗?”
七夕陡然缩了缩,看他真的动了气,不敢再说什么,咬咬唇,半天才说:“好。”
见状,段立言习惯性地笑笑,说了一句让她万分诧异的话。他说:“其实,我也怕。”
“为什么?”
他已是苦笑,“怕弄巧成拙,怕你心里并不真正愿意做我姑姑的女儿。”
“不是的。”七夕心里难受异常,“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早就答应过爸爸,要做你姑姑的女儿,替爸爸照顾她……”
“我为什么不信?”段立言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少言不由衷的成分,却仍将表情调整到合宜的最大限度,“如果我不信你,又怎么会带你回去?”
七夕的眼睛亮了一亮。片刻后,她望着他,鼓足勇气道:“那我……该怎么做?”
“你只要记住,你是独一无二的霍兰,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其他的事情不用理会。”段立言握了握她的手,目光诚恳坚定,“你好好待我姑姑,我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珠还(1)
不知是段立言的话真落到七夕心里,还是她洒脱开朗的个性使然,等到出了s城的站台,她已不复车上心事重重的样子,并告诉他,那本《词汇精解》其实由是她父亲编撰。
两人在一间茶室里找到先前抵达的段怀雍,段家的车刚好按时前来接人。
da的司机赵伯伯帮他们搬着行李。段立言安顿好七夕,转身拉住即要上车的段怀雍,低声道:“回去后,不要提‘七夕’这个名字,只说‘霍兰’。”
段怀雍顿了顿,并不多问,只小声笑道:“放心吧。我什么都不说,家里你去应付。”
段立言“哼”了一声,回身拉开后座的门,“你这大哥当得还真省心。”
“有句话说得好,”段怀雍坐进副驾,关上车门,回过头才道,“‘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霍兰,是不是?”
七夕自然不知这兄弟俩打什么哑谜,见身旁的段立言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地漠然。想起他方才的那一番教导,她稍稍放大了胆子,笑着说:“大哥哥,原来你也爱看《大话西游》啊?”
不过是同行了一趟车,这个上午还惊恐不安的小姑娘,已又是前两日机灵俏皮的模样,弟弟哄女孩的看家本领自己还真是望尘莫及。段怀雍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七夕见状,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段立言终于忍不住,侧了个身靠住车窗,“就这点出息。”
车在绚美的夕阳中驶入幽静的住宅区。沿路俱是斑驳的水泥拉毛外墙,砖体的、鹅卵石的、石青色、米色……不一而同。路的两侧植满了硕大的梧桐,繁茂的枝叶在空中交错,浓荫如盖,遮天蔽日。
拐进小院,七夕下了车。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尖顶小楼,她只有在老电影和书里见过:白墙红瓦,窗台和墙角都由红砖砌筑……
尚不待七夕看个清楚,已被段立言拉着走到楼后,“先去见见奶奶。”眼前光线变暗,她的脚已经踩在平滑的楼梯上。
三人同行,经年的木楼梯便“嘎吱嘎吱”响了起来。楼道里只有一盏小小的顶灯,台阶比一般的楼梯高出不少。几步过后,七夕突然有些害怕,又恐声音太响吵到人,只好一级台阶分作两步走。
她放慢了速度,后面的段怀雍也跟着慢下来。为首的段立言不得不停下,向她伸手,“小心些。别怕。记住我的话。”
七夕感觉到她的手被紧紧一握,便小声说:“嗯。”
除了最后上楼的他们,书房里还有三个人。
许是早早看过照片,段至谊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并不如电视剧里那样激动失态。她身形笔挺,步态从容,走到七夕面前,眼光从她胸前的坠子移上她的脸,微微俯下身,笑得雍容自然,“你就是霍兰?”
望着这张同样熟悉的脸,七夕咬着唇,半晌后终于点了一下头。
段怀雍已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安静地喝着水;段立言打开冰箱,拿出一个纸杯冷饮,转身时,剥着包装纸的手正轻轻打到呆呆站立的七夕。
下一秒,当段至谊拭去她额头的汗水时,七夕开口:“妈妈。”
屋里的人似乎在同一时间松了口气。
段至谊眼眶发热,只对她笑了笑,便扶着她的肩将她带到母亲和兄长身前,笑着说:“这是外婆。这是大舅。”
“外婆。大舅。”她听话地喊。
“哎哎!”时雪晴握住七夕的手,抚着她的头发细细打量着她,满脸笑容招呼着一旁的大儿子,“至谦,你来看看,这眉眼,脸型,比照片上还像至谊。尤其是下巴和额头……”
段至谦温文和善,人如其名,见母亲心情难得如此之好,也上来凑趣,“至谊小时候是出了名的‘美人尖’。这孩子也是,以后还不定怎么漂亮呢。”
“大哥!”段至谊好气又好笑,“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当着大雍和立言,也不知道说些正经的。”
段怀雍配合地“嘿嘿”一笑;段立言放下吃了一半的冷饮,起身去倒水喝。
时雪晴老怀大慰,看着至谦兄妹俩直笑。倒是段至谦听了这话,想起方才三人的决定,“是了,至谊,你且问问这孩子的意思。”
段至谊止了笑,看着七夕,“霍兰,刚才外婆大舅和妈妈商量,以后你不要再用‘霍兰’这个名字,好吗?”
段立言提着凉水壶的手顿在半空;七夕更是不解:“为什么?这个名字……不好吗?”
da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至诚至谐身遭意外后,段家如失了一臂,与此同时,项家开始趁势培植势力。只因项观潮为人正直,唯才是用,故而自家的弟妹纵有勃勃野心,却并未占到多少便宜。
现今段至谊私事的风波骤起,项家一方难免蠢蠢欲动。虽不至于动摇根本,但难保不揪着些细枝末节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与其将来被动,倒不如先采取措施杜绝后患。
段至谦的提议合情合理,却因霍兰年纪尚小,不便对她如实解释。而在段至谊,除却为了da的考量,赞成大哥的提议中还夹杂了一层更深的私人原因。
故而,她避开女儿的目光时,得体的笑容已消失殆尽,“‘霍兰’——当初,霍敬亭信誓旦旦,说要如何如何善待我们母女,到头来,却连替你取个名字都那么随随便便!”
“不是的!”七夕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分明听懂了她话里难掩的不甘和怨恨,她本能地如实反驳,“‘霍兰’是妈妈——以前的妈妈起的,爸爸从不这么喊——”
她话未说完,不防被一旁的段立言重重一撞,整个人差点站不稳。
“干什么毛毛躁躁的!”段至谊扶住女儿,不悦地看了段立言一眼。
“不小心绊了。真疼——”段立言抬头时已是一脸龇牙咧嘴的笑,他踢踢脚边的凳子,扯起裤管,露出袜子上的一截小腿,“你看,都青了。”
“嘁——”段至谊给了他个自作自受的眼色,便不再理他,仍旧转向七夕,“那你爸爸喊你什么?”
她老实答:“爸爸叫我‘七夕’。”
段立言脑袋里“嗡”一声,心里的火“腾”一下就蹿上来,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事,被她嘴一张便捅了个底朝天。思绪混乱到极限,他站在原地却不敢再造次,垂在腿侧的手不由自主慢慢收紧。
段至谊一愣之下偏了偏头,不再出声;倒是时雪晴饶有兴致问:“‘七夕’?这是什么意思?”
七夕抬头看着段至谊的脸慢慢转向自己,与她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她说:“爸爸说,‘七夕’那一天,是他和您认识的日子。”
长久之后,段至谊再度对女儿开口,已又是如初地平和亲热,“你再考虑考虑,好吗?”
七夕一直低着头,视线中的抵着自己鞋尖的那双运动鞋分毫不动。她不敢去想它们的主人,遂下定决心,问:“只改名字,不改姓,可以吗?”
段至谊点头,“你自然姓‘霍’。”
七夕声如细蚊,“好。”
那边的时雪晴已同儿子商量起来,“叫什么好呢?不能太俗,也不要太标新立异了,女孩子嘛,像小熙那样的就好。至谊你说呢?”
段至谦还不及盘算,段至谊还不及答言,已有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进来——
“知非。”
三位长辈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有段怀雍笑着问弟弟:“‘芳菲’的‘菲’还是‘雨雪霏霏’的‘霏’?”
“‘非同寻常’的‘非’。”段立言淡淡地答。
“‘霍知非’——”时雪晴想了想,拉过七夕的手,“知非,我看可以。”
段至谦兄妹俩相视一笑。
视线中的那双鞋已经不在原地。七夕的心开始一寸寸往下沉……
知非,知道错了。
大局已定,一行人鱼贯从书房下楼。
七夕——霍知非被时雪晴挽着手领到底层,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们走的那扇是后门,那里有单独通向三楼书房的楼梯,还有一条通道可直接抵达正厅。
偌大的客厅座北朝南,比以前她住的整套房子还要宽敞。大大小小的亲戚坐了一屋子,见了时雪晴纷纷起身。
时雪晴亲自带着霍知非逐一介绍——与母亲年龄相仿的三位舅妈;理着一头板寸,一笑就露出八颗牙的是小舅的儿子阿齐;比她小了一岁;那个眼神怯怯,留着齐眉刘海的小女孩是大舅的女儿、段怀雍的亲妹妹段知熙,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而大舅收养的晚照姐姐则令霍知非难按好奇,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子,美到令人咋舌,美到连同性都起不了丝毫嫉妒的念头,听说她今年秋天就要开始念大学二年级……
当姜晚照过来牵住她的手,时雪晴正下令开饭。
此间的种种细节,在若干年后的茶余饭后仍不时会被提及,饶舌的段律齐还会拿来用作于开涮霍知非的材料;而在霍知非本人,早已印象淡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因那一天的一切加起来也抵不上段立言入席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他趁所有人未曾留意,在她耳边轻轻问:“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饭后,段立言一改往日的习惯,连三楼的房间都没去看一眼便要回自己的家,还嘱咐段怀雍晚些时候替他送母亲邵佳音回家。
段律齐头一个拦住他,“二哥二哥,你先看看我做的新模型。这么急着走干嘛?”
“改天再看。”段立言将背包朝肩上一甩,“我赶着回家睡觉。”
一旁的段至谊听了忍不住笑,“我说立言,现在才八点,你找个合理一点的借口不行吗?我都看不下去了。”
“姑姑,你还真没人性。”段立言回过头,两手插在裤袋里,朝着段至谊露出一个再标准不过的俊美笑脸,微扬的下颌点住正同姜晚照说话的霍知非,“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宝贝女儿害我有多少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段至谊愣了一愣。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他不过是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孩子。
那一晚,躺在新床铺上的霍知非生平头一回失眠了。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段立言最后说的那句话。满打满算,她和他认识还不到三天,为什么好像已经经历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这个答案,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真正开始明白。
珠还(2)
仿佛是要教段至谊彻底内疚,段立言一回家就病倒了。病毒性重感冒,高热发了三四天才退。其间,前来探望的亲友络绎不绝,就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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