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走走留留,唯有他,长身玉立,在夕阳下宛如一道鲜明的剪影,引得她目光怔忡,长久之后,还以为是被阳光晃晕了眼。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段立言蓦地回头,霍知非心上一颤,下意识地随着他站起身。视线交错的一刹那,他眼里的惊讶、焦虑,甚至还有几分不舍统统落进她的眼底,生生将她定在原地,一步也跨不出去。
不过是眨眼间的犹豫,他已迅疾转身,大步走远了。
“其实,那天你是来办退学手续的。”她总是这么后知后觉。
段立言没有接口,撕下一小块炸猪排递到她嘴边。
她恹恹地摇了摇头,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什么都听你的。可你呢?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跟我说一声很难吗?我就那样不值得你信任吗?”
他擦了擦手,转而将她揽进怀里,叹了口气,在她头顶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轻声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因为你并没有错。你选择离开学校,百分之百是为了da,无论你怎么在别人跟前否认……”她决定屈从于自己的算不上太好的情绪,“da的事我没立场过问,好吧,其实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嘘——”他突然竖起食指,抵在她的唇上,“你听——”
喔我马不停蹄的忧伤马不停蹄向远方奔去
喔我马不停蹄的忧伤马不停蹄我来到这里
这是一首称得上“奇特”的老歌。含有“忧伤”二字的歌名下有着轻快的旋律,而就是这样的旋律却又能让人觉出莫名的忧伤。
段立言跟着扩音器里的男声轻轻哼唱:“‘我永远记得去年的六月’……”
无可否认,他的嗓音有着和一般人极为不同的清冷,尤其在拖一点尾音时,非但不过分老气,反倒带着一丝丝乱人心神的低沉,和原唱者不羁忧郁的声音大相径庭。
当他唱到“我只是你一个小小的回忆……”被一只手飞快地捂住嘴。
我只是你一个小小的回忆
很快你就忘记
他怔了怔,轻轻拉下她的手,慢慢侧过头,对上她晶莹如水的眼睛。停滞片刻,眼睫在光影下略有一闪,他忽然亲了亲她的手心,“不会忘记的。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话——四年前,在学校的操场上。那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一次。”
四年前的秋天,段立言升入大学,舒晓词转了学,段律齐也去了别的高中……
——什么时候你再来这里……如果你来,哪怕是路过,能不能进来看看我……
是她说过的话,她自己都快忘了,却有人牢牢记在心里。
霍知非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心底的酸楚铺天盖地涌上眼眶。她憋得难受,负气地扑到他肩上,抓着他的衣服恨恨低声威胁:“你不想听,我却偏要说!你越不爱听,我越要多说几次!”
温香软玉拥在怀中,段立言却只无奈地笑,抱着她抬眼望天,“舒晓词的确有先见之明。”
“诶?”霍知非莫名地看他,不解他跳跃的思路。
段立言低了头,眸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而后慢悠悠地说:“你现在岂止无法无天,简直是要造反了。”
她“嗤”地笑出来,既而又枕上他的肩,纵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想再追究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话顺着夜风落在耳际,“要不要帮我个忙?”
“好。”
他说:“借你的名字用一段时间。”
“好。”
她的毫不犹豫倒让段立言有一丝意外,“怎么不问我做什么?就这么相信我?”她一向有着强过一般人的好奇心,而自己又偏偏说得模棱两可。
如果说霍知非不了解段立言,那无疑是屈心的,事实上,长久以来近乎亲密的相处令她比任何人都敏感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更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白费口舌。
段立言真正想做的,神仙下凡也拦不住,而不愿意说的那些事,用尽十大酷刑也休想叫他开口。譬如涉及她身世的内幕,事后他不再主动提及,阿齐和小熙甚至问都不敢问,那件事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搁下,有时,霍知非甚至会错觉那天在病房里说的话根本不曾发生过。
于是,她笑道:“我也用过你的名字,现在借你用用,就当是扯平了。”
段立言怔了怔,这才想起那是他们初识那天发生的事。
“你想我问啊,我还偏不问。”顿了顿,霍知非抱住他的腰,在他心口放低了声音,“其实你并不想我问,更不想让我知道。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一边,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果连他都不信,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信任呢。
段立言一句话也不说,抓起外套将她裹住,连衣带人紧紧抱进怀里。
长久之后,他低低道:“七夕,那你要的又是什么?”
这久违的称呼震得霍知非心头发麻,眼里瞬间泛满湿意。
他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来处……一切的一切,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么,他是不是还记得,在火车上曾跟她说的话?那时他说:“你好好待我姑姑,我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世人皆知段立言金口玉言,这几年来,他毫不吝惜地兑现着给她的承诺,甚至做得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多,更好。可又有谁料想得到,如今的霍知非想的要的已远远不止那些。
心底的欲望犹如黑洞一般悄悄滋长,日以继夜地吞食着她有限的自控和理智。她停不了,更回不了头,只有仅存的意念在阻止着她说出自己的非分之想。
环抱的手臂略略收紧,“怎么不说话?”
她轻叹一声,仰头看着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我要……要你有空就来看我。”在他嘴角抽搐的下一刻突然笑起来,“来的时候记得带糖炒栗子啊。”
他微微一愣,既而朗声大笑。
隔着薄薄的衣料,脸颊感受着胸膛的颤动,耳边是他今晚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声,霍知非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真正想要的竟是如此容易满足。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他的心里没有别人,似乎那样也就够了。
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想:就这样吧……
霍知非赶在熄灯前回了寝室,意外地看见舒晓词披着外套在走廊里无声踱步,手里还握着一本书。她跑过去,“晓词,怎么还不去睡?”
舒晓词站定,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果然脸上有淡淡倦意,“替你等门,顺便看看《专利法》。”
霍知非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劳您大驾特地等我。”
“嗯,你不是小孩子了,”舒晓词点点头,“所以你绝不会忘带钥匙的。”
“呀!”经她这么一点拨,霍知非方才想起上午出门时把钥匙落在书桌上了,忙讨好地去抱她的手臂,“还是晓词对我最好了。”
舒晓词望着她谄媚的笑,轻轻“哦”了一声,“我还以为自己是第二名。”
霍知非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讪讪一笑,揪着身上的外套不作声了。
舒晓词拍拍她微凉的脸颊,“进去吧。轻一点,别吵到她们。”
“那你呢?”
“再看会儿书。”舒晓词看着她答应着转过身,突然又开口叫住她,“知非——”
霍知非回过头,露出一个疑问的神色。
“如果有一天,”舒晓词静立在原地,素日里神采飞扬的眼睛寂如深潭,“段立言不在你身边,你会怎么样?”
“怎么会呢?”霍知非脱口反问,转念觉得有些不对劲,慢慢地又走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舒晓词扯扯嘴角,“我只是心里有些乱。放心吧,段立言不会这样的。”
霍知非直觉看书只是借口,以自己对舒晓词的了解,这个时候的她一定是想独自静一静。于是,她点点头,轻手轻脚推开寝室的门。
洗漱完毕她爬上床铺,抱着被子坐了许久,终于听见门再度发出轻微的响声,这才放任自己安心地睡过去。
这一年,霍知非二十岁。
二十岁的霍知非总觉得离别是一件太过遥远的事。
执迷(1)
霍知非一直承认自己是“单线程”动物。段立言也说过,以她的情商多线作战怕是强人所难了。于是,对于很多琐事,她便天经地义地抓大放小,但舒晓词显然不在此例。
在她眼里,舒晓词犹如一根标杆,独立自信,淡定洒脱,几乎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女孩子会的她会,男生会的她也会,不但会做,她还能比一般人做得更好。强者多如牛毛,但能力与洞察力兼具的却是凤毛麟角了。而当这样一个心理强大的人不经意露出她的无所适从,便是教霍知非添了一桩心事。
自翌日起,她开始愈加留意舒晓词一举一动,不知是否过于敏感,总觉得她的生活中好像缺了点什么。没过几天,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晓词,”她犹豫半天,终究还是问,“像是好多天没见许承宙了,在忙什么呢?”
舒晓词手里的笔略有一顿,她依旧笑意淡然,“你想他了?”
霍知非再度挫败,“什么跟什么啊!”
直到某天在图书馆遇到段律齐,聊起新鲜出炉的小道消息,霍知非方才摸出几分头绪。照理说,她和舒晓词关系那么好,同许承宙又是同窗多年的交情,不该毫不知情。乍听之下,她连饭也顾不上和阿齐一起吃了,转头便走。
霍知非在学生会的办公室找到舒晓词,见她气定神闲地在看书做笔记,反倒沉不住气了,一把拿开她的书,“你怎么连要出国也瞒着我?”
舒晓词抬起头,神色平静,“这话从何说起?”
“许承宙申请了去美国的交换生,家里又有人在那里,难道你没打算毕业后一起去?”
“那是他的计划,跟我无关。”舒晓词复将目光投向显示屏,指尖仍在触板上滑动,语气波澜不惊。
猜想完全被打乱,霍知非困惑了,“这算什么话?你最近是不是就为这个跟他闹别扭?”
“哪有你想得那么好。”舒晓词停了手,“其实,这个消息,我只比你早知道两个小时。”
霍知非睁圆了眼,“怎么可……”
“知非——”舒晓词截住她的话,淡淡地看她一眼,完美的唇弧弯得有些勉强,“恐怕我和他之间出了点问题。”
舒晓词言尽于此,心里没底的霍知非也不好再多加追问。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人之间的问题绝非舒晓词口里的那样轻描淡写。
她从未见过有人的恋爱谈得比许承宙和舒晓词更平静无波满意顺遂。大约是同样稳重理智的个性使然,他们并不像其他恋人那样时常闹意气,即便是偶有摩擦,待事过冷静后,电话照打,短信照发,见了面也不会旧事重提,相视一笑便过去了。
舒晓词向来以德服人,却难免树大招风,受些委屈也是常有的事。在霍知非的印象中,纵是在最亲的人面前,她也从不示弱,如果真是有什么状况,她这个最好的朋友怕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
交换生的事没有人再提,霍知非自己倒不期然遇上了烦心事,也就将舒晓词的麻烦搁到了一边。
好在没过太久,许承宙主动来找舒晓词。舒晓词不是会拿架子的人,略作收拾便跟着去了,临走前只交代她保持联系。
舒晓词走后,霍知非才记起今天似乎是许承宙的生日,借此打破僵局重归于好亦未可知。而没过一顿饭的功夫,舒晓词打来的电话似乎也正在印证这一点。
一路感叹着两人的好兴致,霍知非被舒晓词召到“钱柜”的包房,一进门就被她拖着坐下。
算上霍知非,整个房间一共就三个人。舒晓词和许承宙分坐在马蹄形沙发的两侧,大理石桌面上没有常见的饮料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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