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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阅读

作品:折腾十年|作者:唔婷纸_|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8:29:16|下载:折腾十年TXT下载
  贩祷亓恕

  正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返回的路上,没有歌声,也没有浪漫,只有现实主义。

  将近中午,回到了东甸子。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就此无影无踪。下午,我们又去了生产队,听驴嘶马叫,干杂活儿。

  那时候我们是小孩儿,可是小孩儿也有现实得可怕的一面。我们赶了十多里夜路,在窝棚里趴了一宿,要是搁在现在的成人,还不得在水库玩疯了再回来?可是,我们就这么匆匆忙忙回来了。那个下午,干了些什么活儿,干的那活儿对我们一生有什么重大意义,我现在狗屁也记不起来了。可是,我一辈子都记住了哪个无比浪漫的晚上和深深遗憾的撤离。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早就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明白人。人撑死能活多久?现实主义又好在哪?能带到棺材里去吗?能尽欢的时候,不尽欢,那不是大傻瓜吗?我很叹服那时候的王亚奎,那么小,就知道积累工分,如果他后来一直是这个价值观,那么这30多年,还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工分呢!不知他现在下岗了没有?不知他今天用不用为孩子的学费发愁?一个人,再现实,还能抗得过潮流的瞬息万变吗?那时候,多挣10个工分,就能保证一辈子不再受穷了吗?

  我今天,已经明白了绝大部分人生道理。但有些事,即使明白也已经晚了,晚了!

  16

  远征水库后没有几天,苦难夏锄开始了。在农村里,春耕并不可怕,冬天也就是混工分,最可怕的活计只有两项,夏锄(老屯叫“铲地”)和秋收(老屯叫“嘎地”,就是“割地”之意)。夏锄时正是农历“夏至”前后,白天日照最长,在东北有16个小时,只要能看见苗,就得干。所有的地块,在一个半月内要锄三遍,才不至于杂草丛生,才能保证庄稼的营养。这“铲地”,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老农们抡锄如飞,眨眼之间要把苗留下,草锄掉,所有的土还要松一遍,简直是武俠的工夫。没开铲之前,老屯们对铲地难度的描述,就吓得我们不轻。一开铲,果不其然,能把人累死。我们不仅抡不好锄头,也挺不了那么长时间。东北的地,都是大块儿的,一条垄,恨不能有三公里长,一眼望不到头,让你绝望到想死。

  夏日炎炎,晒不了两天,我们就成了有色人种。老屯们都戴着尖斗笠,个个都成了大清兵。那尖斗笠,可是有讲究,是用麦秸编的,有空隙,能透风。他们嘲笑城里人劳动时戴的“蘑菇”草帽,说:“那叫啥玩意儿,王八盖子,闷死人!”是啊,到了农村,才知道,在老屯眼里,城里人基本都很蠢,就一点比乡下人强,那就是能够月月领公家的钱,而且还领得挺多。

  这回蠢人的孩子们到乡下接受“再教育”来了,老屯们很解气,总要教训教训知青,城里人有多么蠢。夏锄一开始,蠢不蠢,立刻就很分明。老屯们走笔龙蛇,霎时就干出去半根垄。如果以北京的地理打比方,他们相当于已经干到“北二环”了,我们还在“南二环”穷追。

  庞德海一伙道德堕落分子,这时候早就撕下了文明的画皮,一到地头,返过身来就“接”美眉。“接”就是帮着铲,三下五除二,两下里大会师。美眉们一个媚眼一阵笑,估计老庞他们那勉档裤都要兜不住了。那边会师了,把我们几个雄性的,就那么撂在地半截,没人管。大帮人马一到地头就歇气儿,约有20分钟。等我们忙活到地头,人家早就另起一垄开干了。

  这“铲地”,着实让我们中有几个人“熊”了。

  热,渴,累,漫无尽头。再怎么说是“炼青春”,我们这也是童工啊。即便童工也不要紧,好处是可以不长成“豆芽菜”,身体棒,但是,别给我们气受啊。

  干了几天,我和老龚、家轩、小迷糊四个少爷秧子顶不住了。私下里就商量:“还干他娘个蛋!没拿我们当人,干也是白干。”

  老龚有谋略,摸着上唇的一点点小黑胡说:“咱们得想办法,东甸子,不是咱们久留之处。你看老房他们仨,都玩了命了,他们是想进步。这么一整,咱们太孤立,得挪地方。”

  小迷糊说:“我这就回家,看看能不能往长春附近转户。再怎么,也得离家近一点。”

  我问:“你有啥办法?”

  小迷糊说:“问问家里,乡下有没有亲戚。把咱们四个一块儿转过去,从头来,不在这儿受他妈的气。”

  家轩说:“对,我也回家问问。”

  老龚对我说:“咱们两家,在农村没亲戚,明天就去串户吧。找找同学,看哪儿能有机会安排咱们。”

  第二天,我们就扔了锄头,再没捡起来。

  那年月,知青在农村确实没出路。现在的少壮学者提起那时候,都牙恨得痒痒的,说是“集体无意识”。但是,他们死都不肯说一个真相,那就是,那时候是青年人最自由的时期。回城虽然没门儿,但是自由无比。“贫下中能”虽然说了算,但人民公社不强迫知青非得劳动,你愿意干不干。不干,就没工分。年终分粮的时候,要是工分值不够口粮钱,你拿钱买就是了。每人400多斤粮,是活命的,队长也不敢扣下。第一年,我们是国家包给粮食,吃喝不用愁,那两个卖命的工分,挣不挣,我们根本就不在乎。

  不是说“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么,那时候的插队知青,就生存在这最自由的“社会组织”中。贫下中农拿我们小少爷没办法,除了道德鄙视,他们没有强制权。这道德鄙视,就好比现在的人鄙视“包二奶”,当什么用?照包不误!

  老房、亚奎和长骏三个人,终于放弃了自由,决心当牛做马了。他们是工人出身,从小没少干活,比我们能受罪。刘队长开的那个社员评工分大会,起到了“一石三鸟”的作用,彻底分化了我们户。

  女生们,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不用说了。看样子,都时刻准备着,要做老庞他们的二奶了。白天干活儿,美眉们娇声娇语,为的就是让老庞他们多帮点儿忙,到晚上,就到人家家里去搞统战。那些少壮老屯的黄脸婆,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都放下大老婆架子,对这些“准二奶”关爱备至。

  老房他们仨,用苦干表忠心,老屯看在眼里,都说他们干得不错。其实他们技术也没啥提高,老屯看得顺眼,那就是好。那时我们不明白这是中国特色,只气不过,我们不比他们差,但怎么干都不讨好。那时候想,这“贫下中能”真是浑不讲理。我们没想到,30多年后,拿着高等文凭的人,也一样浑。能不能让人家看顺眼,是我们中国人做人的头等大事,一百年都不可能变。

  我们四个罢了工,在家里做出发准备。开饭就吃饭,吃完就躺在炕上议论出走计划。

  正是梁燕眉轮值做饭,我们谁也没心思帮她挑水抱柴禾了。她抽了个空,在外屋地小声问我:“你们怎么不去干活儿?”

  我踌躇半天,说:“不想干了,想玩玩。”

  梁燕眉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满怨情。这一眼,直刺我心。

  在女生当中,她是唯一比较正派的。虽然少壮老屯免不了也要跟她调笑,但她总还有个分寸。不像其他那几个,浪得要把人家勉档裤子撑开。梁燕眉这充满怨恨的一眼,我知道,就意味着“可以处一处”宣告终结了。

  霎时,我心乱如麻。

  看她俊俏的脸、水汪汪的眼睛,无一处不透着善良。可这善良的姑娘,就此,将与我渐行渐远。命运,为何如此残酷啊?我头一仰,眼泪差点儿没掉出来。

  小迷糊开门出来,看看我,又看看刘,挺纳闷儿,问我:“你咋啦?”

  我赶紧掩饰说:“烟呛了。”

  小迷糊若有所思,一笑,“枯吃枯吃”踩着秫秸叶子出去了。

  梁燕眉忽然转过身来。我看见,那眼圈也是红的。她几乎是恳求地对我说:“你们就别瞎闹了,好不?”

  我摇摇头。

  这时候,听见里屋老龚他们在开门,也要出来,梁燕眉赶紧蹲下,继续烧火。我急忙一转身,出了大门。

  我们之间一段可能的青春恋情,就这样走到了头。心痛的感觉,就是35年后的今天,还让我忘不了!

  就这样在户里窝了两天。第三天,四个人分头行动。

  从这天开始,我经历了一段流浪生活。背着草绿色的仿军用挎包,揣了一本艾青先生的诗选和一本高尔基散文选,身上带了两块钱,就走上了漫漫长路。我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大致就是向北走,向更加荒凉的地方走。

  那时候,钱值钱。两块钱,相当于现在的四、五百了。那时坐一趟电车才五分,吃根冰棍儿也是五分,看场电影一毛,买本书三、五毛。手里的两块钱,正经顶一阵儿用了。

  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村庄,走在山野里,才发现,夏季的野外真是太美了。树木郁郁葱葱,天格外的蓝,田野也不那么令人恐惧了。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心里回味着艾青描写他在山间公路上徒步跋涉的诗,感觉到自由真是美呀,但是又让人迷茫。

  我从小就羡慕外国小说里的流浪汉,他们破衣烂衫,却能够笑对生活。而我现在,也是在流浪,却一点儿笑不出来。

  一路走,一路问地点,朦朦胧胧地把握着方向。我们学校在这边的集体户有不少,我每找到一个,就住下两天,然后再走。这些同学,都是初中的,哪个年级的都有,虽然不熟,一说起来,彼此却都知道。

  那年月,知青就是兄弟,去远处的集体户串门儿,一报家门,就可以免费吃住,没有人会收钱。以这种方法,流浪一年都可以。我到了人家地盘上,人家都能热情招待,他们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晚上他们挤出被子来给我盖。

  白天,大家都下了地,我一个人躺在炕上看书。听见寂静中,窗外有鸡在“咕咕”地叫,一派很祥和的气氛,让人想起了“大革命”前。

  我看书看够了,就起身到院子里闲坐,看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子。一行行的黄瓜、西红柿和茄子苗,都长得绿缨缨的。集体户的房子,跟农家的差不多,都有猪圈、鸡窝、柴火垛,房檐下也挂着干辣椒和蒜辫子。如果不是接受“再教育”,这里的生活,其实挺好的。

  我的校友们好像跟当地的“贫下中能”还能和平共处,没有像我们那样尖锐的矛盾。每天去地里劳动,就像以前上课一样。收工后,也不叫累,只是麻木地吃饭、说说话,洗洗,睡觉。

  他们距离公路较远,所以认为自己离城市也较远,都爱跟我打听长春的情况。我哪里知道什么新鲜东西,只把道听途说的跟他们讲讲。心想,自己这不成了传教士了?用话来安慰比我更可怜的人。

  流浪的日子里,其实一分钱也没花。所到之处,虽没有梁山那样大碗吃肉,但饭是吃得饱的。走的时候打个招呼,也不必特别感谢。淳朴的年代里,人心还是白纸。此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这些校友。那时候,大约有500万我们的“同志”,就遍布在我们国家的广大乡村。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在过着。而像我一样为了某个念头而流浪的人,却很少。

  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情况,比我们还要差,大多数的生产队都比我们那里穷。在那些地方,我根本没敢提转户的事情,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穷的地方,除非上面有强制命令,不然哪里的农民都不会同意一下子接收四个知青进来。

  我只能一村又一庄地走。想想自己跟高尔基差不多了,在社会这个“我的大学”里,到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慢慢的,走进深山里来了。问一问农家,原来是林胜公社。我心头一喜:我们班,就有一个精英分子集体户在这里。我逢人就问,鍥而不舍,终于打听到了那个户在什么大队,就直奔那儿去了。

  暮色中,我终于找到了红石大队我们班的那个户。

  这一户,人强马壮,集中了我们班原来所有的班干部。他们大部分是原我们对立面组织的,除了从我们组织“叛变”过去的小于之外,都是精英。老成、老杨、小陈、小涂,这都是省直机关局处级干部的孩子,家里住小洋房,房间多得让我头晕。大革命前,他们对我还是满友好的,整体上也算教养比较好,虽然有一点点傲气,但不明显。

  革命风暴一来,两极分化。他们要保老爹,所以参加了保皇派。那一派,很臭,处处搞不过我们,憋了一肚子气。在两派僵持的时候,我们都住在学校教学楼。一天晚上,我们听说他们要来“砸”我们战斗组,老龚便让我去侦察一下。我偷偷来到二楼他们战斗组门口,意外地发现他们黑了灯,门又开着,便探头去望。只见见里面有几个黑影,动也不动,很紧张地戒备着。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半天。里边似乎很紧张,连喘息声都能听见。我看不出名堂来,就走了。

  回到一楼我们战斗组,一说情况,大家都乱猜。老龚说:“不好,他们确实在做准备,今晚肯定来。咱们要防备好,别睡,极有可能是后半夜来。我去通知高年级同学,让他们一有情况赶快来增援。你们,抓紧时间多捡点儿砖头。”

  小迷糊扎好军用皮带,挺挺胸说:“敢来,往死里砸他狗日的!”

  我们彻夜未眠,但敌人并未来。

  原来,当时他们战斗组正在搬家,刚巧电灯泡憋爆了,正在手足无措间,我在门口探了头。里面以为是我们要袭击他们,都严阵以待。只要我跨进去,就是一顿暴打。结果我走了。他们摸不着头脑,分析了一下,认为是我们要去“砸”他们,我不过是个侦察兵。于是这一夜,他们也彻夜未眠。

  后来我们组织逐渐坐大,终于把他们一派全部撵出了学校。

  当时两拨人的敌对情况,可见一斑。

  可是,在这黄昏的小山村见到他们,双方都泯去了恩仇。小于看见我,一声欢呼:“你小子怎么来了?”

  大家围上来,问这问那。做饭的女生招呼开饭,老成就拍拍我肩膀说:“来,吃饭!别的户咱们同学,谁都没来过,你是头一个。来了,就多住几天。”

  他们吃饭就在院子里,充满了农家气氛。山里的节气比我们那里晚一点儿,到现在还没有开铲,所以大伙对铲地很有神秘感,纷纷向我打听。我干过两天,跟他们介绍了一点儿要领。

  眼前的这些同学,过去的生活都是很优雅的。大革命前,我去过他们的家,跟他们交换邮票。看到他们的业余兴趣跟我也差不多,但社会地位可要尊贵多了。在班里,他们是栋梁材。我们的女班主任,原则性很强,对他们很照顾,对工农子弟一般,而对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子弟,则很蔑视。我那时候小,没觉得太不公平,认为自己老爹没打过蒋匪,住的也不是小洋楼,被蔑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大革命一来,我的平等意识被唤醒了。她凭什么呀!因此,我们班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我写的。顺口溜,嘲讽女班主任。作品贴到了三楼的楼梯上,一直垂到一楼。那天晚上,全校有五百多同学跑去观看。高年级同学看了笑得要死。几个高年级女生起头,五百人齐声朗诵我的作品,据后来有人讲,声音传出去两公里远……

  那些风云,都过去了。如今,我们一块儿坐在篱笆墙的影子下,端着大海碗,呼噜呼噜地吃高粱米水饭。

  空气里,有烧柴、猪粪和酸菜的味道。

  过去的精英们,现在也能安于这种被奴役的生活,这使我受到了一点点触动。

  小于原先在我们组织的时候,跟我比较要好,后来受老龚排挤,愤而“叛变”,与我疏远了。但那一段缘分还在,因此这次见了我处就格外的亲,老跟我聊。

  我讲了一下我们尴尬的处境,小于就说:“靠,走上社会,你们还像在学校那样?那不行的,得干,得认命。”

  我叹一口气说:“我们跟老屯已经搞僵了。”

  小于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们就低头吧。先把农活儿学好,他们对你们也就好了。”

  我说:“老房他们还行,我们几个,被人盯上了,怎么的都没好。”

  小于问:“龚本辉还那么牛逼?”

  “还行。”

  “你别跟着他跑了,他老爹有点儿门路,他敢折腾,你跟着折腾能有什么好?”

  小于讲的是推心置腹的话,我无言以对。躺在他们户的炕上,心里叹了半宿的气。

  我们班女生的精英,也都在这个户。吃晚饭时,我都见到了。小商,副厅长的女儿;小李,参谋长的女儿;小陈,长影导演的女儿;都是绝色美女,仪态万方。下了乡,也是英姿勃勃不减当年。那时候,还比较封建,见了面,她们虽然都有些惊讶,但也不打招呼,只点点头。小陈是我过去的暗恋对象,这次见到,依然觉得她高不可及。但我心里已有了平民之花梁燕眉,所以也就没有从前那么伤感了。

  两天后,他们生产队开铲了。小于说:“你别猫在屋里看书了,一块儿干两天吧。”于是,我就当玩玩,义务帮他们干了两天。

  他们这里,是纯粹的山区,民风比较淳朴,“贫下中能”不那么盛气凌人。一群城里大干部的子女,跟老农们相安无事。山里的地块小,干完一块很快。再去干下一块,就要走一段山路,实际上能多歇几气儿,所以劳动强度显得不那么大。

  我来时,正是山里最美的初夏,野百合开遍了山凹。他们生产队的男女青年老屯,不像我们那边的那么土,而是挺懂得爱美。收工时,每人摘一束野花,扛着锄,一路说笑,好像“桃花源”中人。那野花,花朵之大,我只在欧洲的静物画上见过。

  最令我惊讶的是,他们这里的少壮老屯从不跟女知青打情骂俏。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我在这翠绿的山间干了两天活儿,心灵好似受到洗涤,舒服多了。悄悄跟小于说了说转户的事情。小于摇头,面有难色,说他们这里太穷,干一天才三毛钱,不抵我们东甸子干半天,再安插人进来,基本不可能。

  小于劝我:“你也是经历过学校大革命的人啦,别书呆子气,适者生存。跟贫下中能顶牛,那还有好?”

  小于的话,即使不说,道理我也明白。可是,人的尊严,有时比道理重要。我并不想辩白,我只想找一个不受气的地方。

  我又闲呆了一天,最后恋恋不舍地与他们告了别。

  我的流浪,无功而返。一路上,景色美得无以复加,但我心头却充满了少年人解不开的忧郁。

  17

  回到东甸子,见老龚和家轩早就回来了。碰了碰情况,都说没什么希望。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小迷糊身上了。小迷糊拖了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有戏。我看老龚和家轩离开东甸子的决心一点儿没动摇,也就没跟他们说我在我们班那一户串门时的感想。

  过了几天,小迷糊回来了,我们大老远地看见他,就挥着手跑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大伙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啊?”

  小迷糊兴奋地说:“有希望,有希望!慢慢说,慢慢说。”

  他带了一包“曹操糕”回来。这点心,正确的写法是“槽子糕”,是那个年代生产的唯一的一种蛋糕,是梅花状的,用烤箱烤得外皮焦黄,油多,又甜。我们打开纸包,像见了亲娘,一顿狼吞虎咽。

  吃完了美味蛋糕,我们又继续追问最关心的问题。小迷糊说,他们一个邻居,有亲戚在乡下。这次,小迷糊特地去那里的生产队看了看,离长春挺近,在九台县。那边的关系也见到了,是个生产队会计,答应有机会就帮忙。这消息,实际很渺茫。但我们是汪洋大海里的落水客,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小迷糊一说完,我们齐声欢呼,差点儿把他抬起来。

  对于当前的时局与对策,我们四个认真讨论了一番。去苏联,当然是上策,一劳永逸,但不易实行,现在还不能考虑。要是继续留在东甸子,我们就要永久受气,所以必须转户。在转户尚未成功之前,我们的策略,一是磨洋工,带干不干,因为没必要吃苦受累;二是不要让女生和老房他们太得意,要时不时给他们添点儿堵。

  日子已到了7月份,在东北,这是夏季最后的好时光。我们制定了正确的策略之后,就开始磨洋工,每天去打听有什么活儿干,轻活儿就去干干,重活儿就休息。混了几天,觉得还不过瘾,索性回长春,度假。

  夏季里回到城市,才看出巨大的城乡差别。在农村,老屯一大早3点半就下地,走在路上还半睡着呢。再看城里人,6点半起来算是早的,早上还可以跑跑步。晚上6点,准时下班,吃完晚饭,游泳的游泳,散步的散步,真是天堂里的生活。没见过哪个城里人干活儿能干出一身臭汗的。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也是8小时工作制不动摇。

  这次在乡下呆了快五个月,回到家,只觉得路也宽,楼也高,路灯也漂亮。城里人,个个衬衫雪白,衣帽整洁,洋得很。

  我们四个,有一天约好了到学校去看看。上午9点钟,在自由大路电车站会齐,怀着一股说不清的热望,往学校走。

  越走,景物就越熟悉。这路,我们从前曾经走了三年多。远远地看见校门了,不由得“近乡情更怯”。本来是鼓足勇气要进学校去看看的,到了这儿,却忽然都站住了。我们觉得自己不是从这里毕业的,而是被赶出来的。我们不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我们是逆子,是废品,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隔着马路,我们看了校门好久,怎么也挺不起胸来堂堂正正地进校门。

  老龚说:“算了,别进去了。咱们在篱笆外面绕一圈吧。”

  隔着栅栏,我们看见了熟悉的教学楼、生物楼、体育馆、学生一舍、二舍;甚至还看清了低矮的大食堂和校办厂。那风雨操场,那足球场,都还绿草如茵。教室窗户下的丁香树,仍然郁郁葱葱。风吹过,我们还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知是哪个教室在上音乐课。

  走着走着,大伙都有些心酸。小迷糊不停地念叨着:“省实验啊,省实验……”

  忽然,老龚停住脚,问大家:“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咱们就走吧。”

  说完,他扭头就往回走。剩下我们仨,看了一眼母校,也跟着他走了。

  那时的知识青年,回城探亲一次,是上一次天堂。离开故乡返回集体户,是赴一趟刑场。每次,都要经历这样一次的生与死。极端的热爱与厌憎,都在那时体验到了。我以前,从没感觉到故乡城市的一切是这样的亲,美得像个大花园。所有职业的人,都让我羡慕,因为他们过的是高尚的城市生活。就算是扫大街,那也是体面的劳动,可以按时上下班,不用跟着日头转。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每天都上街去逛。五商店、二商店、重庆路、长江路,哪里热闹往哪里去。走在干净整洁的柏油马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舒畅。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幸福啊。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们这农闲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我才意识到,必须得回去了。故乡已不允许我这样的人久留。

  八月初,天凉了。我和老龚他们联系了一下,决定返回。

  初秋的东甸子,玉米叶已经枯黄,满目凄凉。我们从花团锦簇的长春回来,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破败与凋零。

  我们不在的时候,老房他们几个男生和女生完全结成了死党。看见我们回来,都不冷不热,像是嫌我们很碍事的样子。他们天天晚上在女生屋子里商量事情,无非是怎么讨好贫下中能,怎么干好农活儿。

  我们则破罐子破摔,不理他们。在一个房顶下,各使各的劲儿。

  “嘎地”,也就是秋收开始了。这也是一个要命的活儿。东北的秋天不长,庄稼要快割快收。下雪前,都要运到场院上去,不然雪一埋,就要麻烦。农民们起早贪黑,疯了一样地干。我们还是不行,每天都累个半死。晚上收工,吃完饭躺在炕上,一小觉醒来,肚子就饿了。

  家轩说:“不行,饿得慌,我去炒饭吃。”

  他爬起来,到外屋地,把剩下的高粱米饭用油炒了,叫我们起来吃。炒饭里,有油有盐,还有葱花,香味扑鼻。

  我们吃了一次,就上了瘾,天天晚上都起来炒饭吃。集体户的粮油是共用的,我们这一吃,等于多吃了一份。老房他们看在眼里,恨得直咬牙。

  终于到第四天头上,以关美玲为首的女生不干了,涌进我们屋,对我们说:“你们这么糟蹋油不行,咱们分户!”

  “分户”,这是个知青史上绝无仅有的概念,只在我们东甸子集体户发生过。

  我们正好不想跟这伙庸俗到家的人搅和在一起,就同意了。

  刘队长被请来当公证人,他和王会计拿来一杆大秤,把集体户的粮食、蔬菜、豆油(只剩了一点点)、柴火,一五一十分了。老房他们和女生算一户,他们三个男的先到刘队长家住,把房间让给我们。这样,就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了。

  分户后的几天,正是秋雨绵绵,让人万念俱灰。我们这边,再过不上饭来张口的日子了,哥儿几个轮流做饭。家轩最先做,他发明了一种做法,等锅里的高梁米快要熟了的时候,揭开锅,用铲刀把饭铲成一个小堆,再盖上继续闷。这样出来的米,比较硬,别有一番味道。家轩沾沾自喜,每天我们吃饭,他就要自卖自夸。

  后来,老龚实在忍不住,就说:“你他妈的这叫什么饭,都没熟!”

  家轩很委屈,争辩道:“咋没熟?”

  我和迷糊看他们要吵架,就赶紧拉架:“算啦,算啦,明天,就别用这新方法啦!”

  我们做了几天饭,就把油用没了。蔬菜也只有土豆。没法子,就煮土豆当菜,放一把粗盐,有个味儿就行。吃的时候,自己把皮扒开。盐水煮土豆,吃起来,感觉很像咸鸭蛋,我们就当是在吃咸鸭蛋。

  天开始下霜了。早起干活儿,又困,又冷,又潮湿。我们割豆子,手套一磨就破,搞得手上鲜血淋漓。干了七、八天,我顶不住了,收工后跟他们几个说:“我不想干了,这么干有什么用?”

  老龚说:“就是,咱们转户之前,干脆别干活儿了,呆着吧。”

  小迷糊说:“那行吗?”

  老龚说:“有啥不行?咱们要是上苏联,有人管;咱们不干活儿,谁还敢管?”

  我们就这样,撂了挑子,自动下岗了。一个人轮流做一星期的饭,其余没事的人,白天就到各处去乱串。

  轮到我做饭时,家轩教了教我。其实很简单,放好米和水,一顿猛火烧开锅,就不用管了,剩下的炭火,正好把饭闷熟。

  我做饭的那个星期,恰好是梁燕眉也做饭。她已经很久不跟我说话了。这一次,仍然是冷着脸,看也不看我。我们在外屋地各做各的饭。她们“那一户”做饭有计划,所以到现在还有油,每天都像模像样熬个菜,比我们要正规多了。

  我在煮土豆时,梁燕眉正好看见,神情很惊讶,忍了忍,终于问了我一句:“你们就这么做菜?”

  我说:“是啊。”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做好了饭,就回屋子里躺着,忽然听见梁燕眉在外屋地喊我的名字。

  我连忙跳下炕,推门出去,却不见人,只见我们灶台上放着一大碗热腾腾的土豆熬南瓜。

  这一大碗菜,颜色鲜艳,香味诱人。

  这是梁燕眉给我的!她的心里,还没放下我。

  我心头一热,眼睛都有点儿模糊了。

  天一天冷似一天,日头也渐渐短了,我们百无聊赖。每晚早早烧了炕,躺下就睡,养膘。我睡不着,常常想起父亲。父亲送我踏上来敦化之路,对我,是寄托着一些希望的。他希望我在人生战场上做个合格的兵。但我恐怕要辜负他老人家的希望了。我只能做个逃兵。

  父亲自“大革命”以来,景况一直不大好,我下乡前几个月,遇上“清理阶级队伍”,他被怀疑是“美国特务”。我们家被他们单位造反派抄了,照片、书籍被抄走一大批。一架过去在地摊上买的美国收音机,也给当成电台抄走了。一个30来岁的少壮派蠢猪抱着收音机,边走边说:“我怀疑秘密就在这里边。”

  父亲念大学的时候,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经常到学校去看望中国学生。有一次,偶然碰上了父亲他们一群,有人顺手照了一张相。这相片,我父亲就说不清了。单位造反派把他关起来,不让回家,又到我们学校,通过造反派组织找到我,给我做动员工作,让我劝老爸自首坦白。我很疑惑,老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美国不可能招募这么窝囊的特务吧?那些单位造反派,都是牛逼烘烘的少壮派,说话没人性,威胁我说:“你爹不交代,我们就能关他一年,你信不信?就你爸那个体格,他能挺得下来吗?”

  我咬死了说:“我啥也不知道。”

  少壮派蠢猪们说:“你做不做你爸工作?”

  我说:“他不可能当特务。”

  “怎么说?”

  “他上街买菜都买不好,我妈老说他。”

  在一旁听我们谈话的我校造反派头头赶紧捂着嘴乐。父亲单位的少壮们想发火,又碍于场合,只能恨恨地说:“你想保住你爹的命,趁早劝他坦白。”

  “我日你们姥姥!”我心说,“我是谁?我造反起家,还怕你们?这辈子,你们迟早也有犯到我手的时候,等着瞧!”

  学校造反组织的头头对我有怜悯之心,打了个圆场,把那些蠢猪们哄走了。

  蠢猪们终究没挖出线索来,关了父亲俩月,放了,嫌疑帽子还戴着。一直到今年夏天我回去探亲,才听说没事了,正在准备下干校。下干校,是个苦差,但对于父亲来说,等于承认了他是“革命干部”,总算摘掉了“特务”帽子。所以,夏天时他心情还比较好。

  我在乡下的事情。都瞒着他,不敢说我们正跟贫下中能对着干。父亲看我晒黑了一点,还比较满意,说:“孩子,吃苦,不是坏事。吃过苦的人,栽不了大跟头。”

  老爹这话可错了。我们这一代,是苦就吃过,跟斗却栽的数不过来了,没有一回能跟上时代的,一直踉踉跄跄到今天。

  那年秋天,为了逃避吃苦,我们毅然脱离了主流社会,开始浪荡。家长管不着我们,生产队也管不着我们,彻底自由了。以往队里开社员会,都要叫我们,见我们彻底罢了工,刘队长也就不再叫我们了。“那一户”倒是隔三差五的就去开会。

  我们起了好奇心,什么事儿啊,生产队要频繁地开会?一天晚上,我们溜到队部外头偷听。里面先是在商量农活儿的问题,商量完了,就谈到了集体户。

  刘队长说:“你们那几个男生,怎么都不干活儿啦?”

  王亚奎嘴快,立刻打小报告说:“他们那几个少爷秧子,能干什么活儿,天天唱黄歌,到处瞎串。”

  刘队长说:“他们那几个,活儿干得确实不咋地。”

  王亚奎接着告状:“他们心思也没用这上呀,成天想着往苏联跑。”

  刘队长说:“就他们几个那废物样儿,还能偷越国境?”

  众社员就大笑。

  墙根底下,我们几个听得咬牙切齿。

  回到集体户后,老龚说:“这帮王八蛋,咱们得教训教训他们。”

  家轩晃了一个下摆拳,说:“对,揍他个姥姥的。”

  惩罚计划很快就制定好了,我们要打一场维护尊严的战斗。从兵力上说,我们四个男生,他们只有三个男生,我们是强势。而且我们先发制人,有必胜的把握。

  接连几天,我们都在备战,寻找战机。家轩被安排发起第一轮攻击,连着几天,他都不停地在练“稳、准、狠”的下摆拳。

  机会终于来临了。一天中午,老房他们三个进了女生屋,在商量什么事情。家轩看见了,紧急通知我们进入战争状态。我们几个马上来到外屋地,把大门堵住,摆好了阵势。

  家轩清清嗓子,叫了一声:“冯长骏,你出来一下,我有个事儿问问你。”

  冯长骏的父亲是当年的长春拖拉机厂的“贵族”工人,一月工资七、八十,家境很不错,住的是过去日伪时期的小洋楼,带地板,不比我家差多少。他老实木讷,是个善良人。我们那时虽然小,但也装了一肚子成人的坏水儿,知道欺负善良人不会有什么后果。冯就是我们选出来的“突破口”。

  家轩一喊,冯长骏应声而出,问:“啥事儿?”

  家轩问他:“你前天是不是骂了我?”

  这是典型的“狼和小羊”的逻辑,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冯长骏一脸茫然:“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家轩冷笑一声:“你不承认?”说着,照他下巴就是一记下摆拳。这拳法,东北又俗称“电炮”,迅疾如电。右拳攥紧,五指并拢,手腕挺直。这样,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手腕上,冲击力极强,又不会挫伤手指。当初,一中那小子就是一个电炮把我打倒在地的。

  家轩为此已经练习了多时,一炮下去,冯长骏虽未摔倒,但也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嘴唇立刻出了血。他“哎呀”一声,捂住了嘴。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知道是我们寻衅,老房在女生屋子里“哇”地一声,扑了出来。他身大力粗,气势逼人。

  这我们早就料到。我方老龚立即迎上,两人交手,很快搭起了摔跤架子,像两头老熊在地上转开了圈儿。

  最后出来的是王亚奎,他破口大骂:“反了你们!还敢打人!”他忽然指着我说:“你什么出身你不知道?你老爹什么问题你不知道?你还敢打我们工人子弟?”

  我说:“王亚奎呀,我老爹问题搞清楚啦,已经下干校了,是革命干部了。你到长春去调查呀!”

  王亚奎气急败坏,上前就要帮老房。我方我和小迷糊战斗力最弱,但俩也能顶一个,预定是负责牵制王亚奎的。他刚一出手,我俩从两边立刻把他揪住。王挣脱不开,气的“呀呀”大叫。

  冯长骏莫名其妙挨了一个电炮,此时回过神来,抓住家轩领子质问。家轩也反手抓住他的领子,两人就像斗架的公鸡。

  “你凭什么打人?”

  “我他妈就打了,怎么地?”

  主战场的老龚和老房,已经不知头顶着头转了多少圈儿了,都累的“吠儿吠儿”的直喘。老房家穷,买不起腰带,用的是布带子扎裤腰。在激烈搏斗中,一下给挣断了,棉裤下滑,露出了半截白屁股。但战斗激烈,谁也顾不得了。

  女生们先是吓呆了,好半天没人敢吱声。后来醒悟过来,就开门想出来助战。不料一开门,刚好看见半截肥臀,吓得一片乱叫,把门马上又关了。

  外屋地霎时成了战场,锅碗瓢盆不断被碰翻。咒骂声、喘息声、撕掳声不绝于耳,听起来十分惨烈。女生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什么屁股不屁股的,由关美玲带头冲了出来。关美玲指着老龚鼻子斥责:“龚本辉!你别不要脸,你还敢打同学?”

  梁燕眉也冲上来,推开我和小迷糊,瞪着我,愤怒地说:“你们太不像话了,太野蛮了!”

  娘子军一介入,双方自然停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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