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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折腾十年|作者:唔婷纸_|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8:29:16|下载:折腾十年TXT下载
  作品:折腾十年

  内容简介:

  这是一段苦涩的回忆,是一段不能忘怀的个人史,是一部写真版的“知青文学”。在早已经逝去的灰色年代,曾陆续有一千几百万生龙活虎的青少年,把自己的青春投放在凋敝无望的农村。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不知道自己准确的社会定位。这就是“知识青年”。

  拿现在的眼光看,加于他们身上的“知识青年”这个称号,是非常可疑的。因为他们有些人几乎是在小学升中学后不久,就中断了学业。等于刚刚脱盲,何来“知识”一说?他们完全是童心未泯的一群少年。他们有着如同今天的“80后”一样的顽皮和反叛心理。可是,岁月的灰尘太过厚重,把他们完全掩埋了。以往的所谓“知青文学”,只是演绎了某种伪理想主义的概念,而历史的真实则被轻易地盖住。

  本文就是以最朴素的笔法,描写了当年的一群少年“知青”,在走向人生绝境时的真实命运。当没有多少文化的城市初中毕业生,满怀好奇地来到东北敦化的大山里时,等待着他们的是雪原中的狼群、暗夜里可疑的信号弹,还有周遭农民的歧视与冷嘲……这样的青春,还会不会有欢笑?还会不会有明天?这样的一群无知少年,将会是茁壮成长还是最终毁灭?如此的疑问,当年就已在他们心中滋生。这部书,把一幅令人心酸的生活全景和一个并不十分清晰的结局,放在了当代读者面前。可以说,本书的内容,对于20年前风行一时的理想主义“知青文学”是一次非常彻底的颠覆。

  正文

  题记

  “我的青葱岁月”——我随手写下的这个标题,也可能是从隔夜梦中得来的灵感。忽然地,就很喜欢这个意象。诸位年轻的读者都是见多识广的,跟麦当娜或比尔•;盖茨握过手的,也可能大有人在;但是,你们大概都没见过田野里成片成片的青葱吧?风一拂动,其色彩就有变化,那种水灵灵的新鲜,会让你感到到生命真的是很纯净。

  我们年少时,就是那一行行挺拔的青葱,顶着露,沐着风,有无限的风华。然而突如其来地,时代暴风雨就卷了过来,如马踏青苗。从此,我们生涯的记录里就是一片狼藉,没有一天是顺当的时候。

  如此三十多年过去,终于有资格像张爱玲女士那样叹一声“三十年前的月亮”了,真该谢天谢地。

  老了之后,再看到小孩子们无邪而任性的样子,禁不住就要想,我们那时候,不也就这样吗?人有高低贵贱,而郁郁葱葱的少年时代,我看,谁跟谁,那都是差不多的。

  序幕

  那一年,天塌了,我们还挺乐,是不是有点儿傻啊?但那时我们不这样认为。我们认为是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时代。我们那时代,算算距今已足有37年,好家伙,民国才多少年哪!遥远的年代呀。在座的百分之九十九,在那时都还不是人,连细胞都不是,仅仅是基因罢了。在你们还只是基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听我细细讲来。

  37年前,论风气、论价值观、论城市风貌,与今天可差了远去了。要搁你们看,那时候人都是山顶洞人,灰不溜秋,要吃没吃,要喝没喝,面有菜色,就知道唱语录歌。这其实都是瞎扯,是那一帮子少壮派学者吓唬你们呢。那时候,好啊!不过,我得边讲边穿插着介绍基本情况,不然先讲基本情况,大伙没听完就得睡着了。

  言归正传,话说1966年4月底,学校停了我们年级一个月的课,干嘛?让我们下厂劳动。那时候其实也是应试教育,不过没有现在狠。那时候讲究德智体全面发展,生怕培养出书呆子,没法儿担当时代大任。中学里每天最多五节课,下午基本是踢足球。女生踢不了,就跳大绳。总之是逼着你上露天操场。学校又怕我们四体不勤,一年两三次,要我们下厂下乡,干活儿,说是不能做温室花朵,要做大风大浪里的雄鹰。那么,这回雄鹰要去哪儿呢?离我们学校不远,一个木制文具厂。小厂不大,在郊外,后面就是庄稼地,用现在的眼光看,挺环保的。我们那时候是初一,小孩儿。小孩儿能劳什么动,瞎扯呗。不过那时候可没人敢说。假模假式的班主任动员时讲的挺严肃,向工人师傅学习,怕苦不行,出废品也不行。那时候人简单,说干就干。搁现在,你给停一个月课,那家长还不得揣着菜刀找校长玩命?那时候不,咋说咋有理。

  我家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里没工人,因此,我没有工作服。我姥姥那时候挺神,不知道打哪儿给我弄了一套来。没准儿是花三块钱跟哪个工人家买的,那时候阶级阵线还不大清晰,大伙都相处得不错,阶级阵线上胡里八涂。这工作服一穿,松松垮垮,还真有点儿工人样儿。那时候工人挺牛,主人哪!一穿上工人衣服是不同,走在大街上人都瞧我:这小童工还挺精神啊!

  现在想起来,那厂子整个是一手工作坊,八成是街道办的。有几个技术上过硬的老工人,都三、四十岁吧,剩下是一帮老娘们。说老娘们,是我那时的眼光,其实没多老,二十五六而已。以我今天的眼光看,那就是含苞欲放的花(我那时太不会看人)。她们整天叽叽喳喳,张家长李家短。我们去了,她们就研究谁家有钱、谁家官儿大。对家里官儿大的,挺尊重。对家里有钱的,挺蔑视(是嫉妒也说不定)。这些问题都不大,因为都搁不到桌面上来,心照不宣而已。主要是那个时代品评人,有个重要标准,是能干不能干,就是手巧不巧。笨手笨脚的人最受歧视。像现在的这些小孩儿,娇生惯养,要搁那时候就得让人歧视死,不等考上清华就得自个儿窝囊死。我就是个天生的笨人,给文具制品刷漆,弄得满身是油漆,人一看就是个废物。那时候没让人给窝囊死,还真是因为心理素质还比较好。

  这手工作坊嘛,就谈不上什么规范了,工人等于工匠,技术标准就是手艺。俩老工人,一个喜欢刷薄漆,一个喜欢刷厚漆,这个看着合格的,那个看着就不合格。我们也不傻,刷厚了就交给爱厚的那师傅去检查,刷薄了就交给爱薄的那师傅去检查——准成。那年头,老工人厉害,一看你刷的不好,脸一拉,跟现在的老板似的,要吃人的样子。想起来,我们那时的小孩儿也挺不容易,那么小,就得看人脸色。工厂虽小,倒像模像样,有黑板报,篮球场。厂子给工人发工作服、劳保手套。这些东西工人用的省,用不了的,自己拿废品站换钱去。总的说,工人还是穷啊,多一毛钱是一毛钱。

  日子就这么过,干干活,工间休息打打篮球,下午休息还读读报。那报纸内容本来就没意思,还正经八本地念,搁现在看,撑的八成是!

  说话来到“五一”节,休一天,紧接着就上班,估计是接到了订单。厂里那时候,就有点儿市场经济意识了。可这个“五一”节,不大平凡。“戏匣子”(收音机)里播了一篇《人民日报》的文章《评“三家村”》,作者叫姚文元。什么是“三家村”呢?那是《北京晚报》的一个专栏名,叫“三家村札记”。作者有三个:吴晗、邓拓、廖沫沙。仨人全都大名鼎鼎,是学者、报人、杂文家。我们那时候小孩儿,不知道谁是谁。但从那一天起,我一辈子就忘不了了这仨名儿了。那时候电视不普及,广播还挺普及,街上就有大喇叭,天天早上“东方红”的曲子一放完,就播社论。好家伙,气壮山河啊,那是什么播音员?“中国第一播”!从那天起,俩播音员,一男一女,点谁的名儿谁死。

  大喇叭一响,你就听吧:“评三家村……评三家村……”带回音的,这就叫“山河震荡”。5月2日干活儿的时候,一老工人就念叨开了:“我听广播说怎么回事儿?出坏人了?吴晗、邓戳……”一老娘们就抢白他:“什么邓戳?邓拓!看你那耳朵!”

  起风了,我们却不知道,每天早上照常夹着饭盒上工去。斯大林大街四排大白杨树刚发绿芽,用陕北话讲,“绿个缨缨的”,好看。每天的程序还是刷油漆,打篮球,读报纸,看老工人脸色,听老娘们瞎掰。过了半个月,学校忽然给我们下了紧急命令:回校学习文化大革命理论。

  撤!那时节,漫卷诗书喜欲狂啊!再见了,工人老大哥。再见了,碎嘴子老娘们儿。你们就好好的刷漆吧。一老娘们儿神色黯然地说:“你们这就走啦?我们还得在这干一辈子哪!”我听出这是真心话,但那时体会不出,里边含有多少辛酸。我当时还想呢,干一辈子工人有什么不好?主人哪,多自在,还能给别人脸色看。

  终于熬到头了。工作服,沾了一身臭油,扔了!书包背好,上学!不过,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我们的日子可不同喽。就在我们重新跨进校门时,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折腾,已经开始啦……

  1

  那场大折腾,一家伙就延续了两年多还没完。当武斗、游行、大辩论都渐渐尘埃落定时,我们已经从13岁小孩变成16岁小孩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这一生,就这么,已经成了废品了。你想啊,中学一年级还没上完,所有的教育就全部停止,放到现在,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吗?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思想的成熟度,在某个意义上,好象就永远停止在13岁了。

  1968年,那真是好日子啊。派仗不打了,工人照旧在做工,农民照旧在种田,学生们没事情干了,逍遥。那时节连个正式的政府都没有,自由到百无聊赖。我们还是天天往学校里跑,侃大山,传小道消息,从图书馆偷书看,游野泳。青春意识也萌动啦,如果一伙男生走在路上,迎面来了一伙女生,那就——都紧张得如同大兵压境,谁都不说话,喘气也有点儿急。像现在的新人类打情骂俏、钻小树林、书包里带避孕套,那我们不敢,那时候是流氓分子才那么干。如今流氓不叫流氓了,叫新人类了,但我们也老了,老到快要不算人类了。

  可是,好日子在1968年冬,突然结束了。12月22日,三九严寒,喇叭里的声音又开始震荡山河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弄再教育,很有必要。”得,二话别说,学生哥,走吧。

  那时候的孩子,傻呀。现在的少壮学者们说起这件事情,心都在流血,可我们那时候乐着呢。再见吧,学校。再见吧,头脑僵化的父母。儿女们就要远游了,一去不复返。父母呢,那时候也傻,不知道这一送就把孩子给送地狱里去了。那时候一帮孩子,初中一年级的程度,数学才学到二元二次方程,物理、化学一窍不通,文学水平仅仅能做顺口溜,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这不就是废人一个吗?把这样的孩子送到农村干苦力,那不就是毁你没商量吗?

  可我们那时候犯愁的不是这个,是谁跟谁一块儿下去。那时候,其实是挺自由的,谁跟谁组成集体户,全凭自愿。就是说,你可以自愿选择同伴,现在的少壮学者,起码还做不到能自由选择同事,但我们那时候能。虽然那时候哈耶克的光辉还没开始照耀中国。

  我和我们班的几个同学,在即将下乡的前夕,突然陷入了大尴尬。那时候班级里有30来人,有10来名不跟本班同学结伴,自己想办法走了。其余的,有10来名老爹是干部、自己也曾经是班干部的,组成了一户,可以称为“精英户”吧,也走了。最后剩下10来个,没人要了。

  组户是秘密进行的,组织好了以后,跟工人宣传队和班主任一说,当即就获批准。那时候学校有工宣队,大老粗也来管学校,不过这帮爷们儿还算文明,都戴着白线手套,跟山本五十六似的,很利索。工宣队也替精英们保了密。等精英们一走,我们这些臭鱼烂虾才知道内情,都懵了,敢情造反造了半天,精英还是精英,白丁还是白丁,革命党人终究是不要阿q的。愤怒、屈辱,笼罩着年轻的心,大伙郁闷了好几天。家长也跟着急——我们的孩子怎么没人要啊?

  革命形势却是刻不容缓,1月底之前,各中学所有的学生都要走完。臭鱼烂虾们更绝望了。

  这时候,班主任出手相助,先联络好了六个男的臭鱼,两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两个工人家庭出身的,两个小市民家庭出身的。又帮助我们联络好了四个女的烂虾,全是工人家庭出身。男女鱼虾们一凑,虽然彼此都不甚满意,但同仇敌忾,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当场立盟,同生共死,杀奔农村。

  那个时候工宣队也是高效率,比给加西亚送信的那傻冒儿差不了多少,立马下乡去给我们踩点。好地方都给先下的集体户占了,工宣队是真急了,先北上前郭尔罗斯,回来后跟我们直摇头,说:“不行,太穷,盐碱地。”然后又跑。两天后,喜讯传来:在东南方向的延边自治州、也就是长白山下,找到了一块宝地。

  男臭鱼“小迷糊”最先知道的信息。那天我们正在操场上,小迷糊跑过来,喜形于色,拿笔在手心上写给大家看:“延边敦化县官地公社东甸子大队十小队”,大伙像抢橄榄球似地围着看,完了就回头去找地图,确定方位。那兴奋,简直就像当年有志青年找到了……行了,不说了。那时候的孩子,蠢啊,该哭的时候,都高兴的像摸奖摸着宝马车一样。

  从此,这个“官地”,这个“东甸子”,在地图上处于郁郁葱葱一脉绿色上的圆点,就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

  我们是1969年1月17日下的乡,在此之前的一个多星期,是我们东甸子集体户臭鱼们极度亢奋的时期。我们有联络站,联络站设就在龚本辉家里。老龚体魄健硕,但手脚却不大灵,体育上不行,也是个废物。他老爹是军医大的教授,这个出身很微妙,既臭又香,但终究被精英们抛弃,跟我们混到一起来了。他气不过,要干一番给人看看,自然成了我们一伙的头儿。在风情方面,他开化得又比较早,已经谈过两年恋爱,因此负责跟女生联络的也是他。女虾方面也有个头儿,叫关美玲,人如其名,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男女鱼虾们在严峻形势下,早已抛弃了封建礼教,多次聚会,挨家串门,以便将来回城探亲好捎东西。又秘密举行会议,商量准备工作,如厚棉衣厚棉被的缝制、下乡后如何应对农民,集体户里如何分工等等,思绪绵密老到。现在想来,真不像是少年人。

  恋爱意识自然也在萌动。虽然鱼虾中六男四女,不敷分配,而且有两条虾还是恐龙,但不管那么许多了,乡下还有的是“小芳”。儿女情长,留待他日。

  1月份的长春,天寒地冻,我们奔波终日,毫不疲倦。那时候,城里还有大群的乌鸦,暮色苍茫时,就在暗红的天际轰轰轰地飞,铺天盖地。我们从火车站附近的老龚家出来时,看到这景象,觉得甚为惬意。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一些难以想象的故事就要开始了,这是何等难忘的时刻!老龚是个好男中音,他送我们出来,说:“唱个歌吧。”我们在他家的小庭院中小驻,听他引吭高歌《航标兵之歌》,其中的一句,让我们内心顿感苍凉——

  “前面的道路崎岖又漫长……”

  火车站的那个方向,气笛长鸣,浓烟滚滚。我们互道再见,各人的身影,在夜色里鱼一样地四散了。

  2

  我们之所以走得这么仓促,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我今天要是不说出来,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是如果我说出来,少壮派学者又要说我是在粉饰那个时代。那么,粉饰不粉饰的我不管了,我就照直写,反正那个时候决不可能人人都青面獠牙。

  大折腾一闹就是快三年,我们什么都没学着,却经历了和平时期的各种战争,有高音喇叭战、标语战、口水战(街头大辩论)、冷兵器集团作战和常规巷战。机灵一点儿的同学,摆弄小口径步枪、左轮枪、三八大盖、半自动步枪,那是不成问题的。硝烟散去,到1968年11月份,陆续就有高中同学下乡了,当时是个潮流,很新鲜,傻冒儿的高中同学并不以为苦。记得12月初有个家伙回来,我们还虔诚地听他胡吹了一通。他说,农活儿倒也不重,冬天就是刨粪堆。只是铁镐太重,举起来的时候要用膝盖顶一下借力,因此棉裤不免有点儿费,几天就磨出个大窟窿。除了这个困惑之外,农村平淡无奇,似乎跟城里没两样。这家伙的胡说八道大大误导了我,以至于农村的残酷一旦呈现在面前时,我思想准备不足,刹那间天塌地陷,感觉上跟流放西伯利亚没两样。

  高年级同学陆续在走,11月底我们还去街头欢送过。卡车一车一车地把时代的废物拉出城去,小雪飘飘,送垃圾的车队还真有点儿壮士出塞的悲壮感。车上的大龄同学,都跟要送信去古巴似的,神情上一派老成持重。

  但我们校初一年级迟迟就是没动员。后来,小道消息透露出来了,让人欣喜若狂——原来我们被上帝选中了。也许是省里某些当权者脑袋转了筋,认为革命固然不错,但也不能让小孩成文盲啊,中学还是要办的。在11月升入中学的那批小学生,都是就近来上学的,根本没经过考试。他们那一批,正是当代最著名的大作家王安忆当年上中学的那个年级,就更是废物了,“一、二、三、四”可能都写不下来。省里那些昏了头的家伙们一想,干脆,把全省最好的两所学校的初一年级都留下,继续学习,建立一个革命教育的小特区。革命,总得会写一、二、三、四呀。

  我们这一批,可都是真货,基本都是1965年实打实考上来的。那时全省就两个金牌中学,师大附中和省实验,我们就是省实验。两校每年招生也就二百五十人,这二百五,都是清华的后备军。当年高中的有志青年们,都是立下毒誓的:“报志愿,二类学校(文科)决不考虑,头拱地,也要报理科!”要不是发生了大折腾,就我们省每年二百五、二百五地向清华输送,将来还不知能出多少爱因斯坦呢。

  因此决定把这两所学校的初一学生留下来吃小灶,现在看,还算是比较人性化的考虑。

  到了12月22日晚,大喇叭一响,男高音的播音员扯开正义的嗓子一吼:“到农村去,是很有必要的。”我们就完了。走吧!省里那帮家伙头脑立时也清醒了,估计为了把我们这两校的二百五爱因斯坦苗子在1969年1月份给踹到农村去,教育系统可能忙了个屁滚尿流,不然那些白手套工宣队能连元旦都不过?他们冰天雪地里四处跑,就为找个处置我们这些残次品的好地方。

  我们梦醒了,好地方也不多了。工宣队虽然可恶,但毕竟是城里人,谁没个孩子?将心比心,他们一门儿心思给我们找富裕地方。要说这工人还是不行,要是真有人性,就应该给我们找近的地方才对。一个孩子,最需要什么?家呀。那时候又不是市场经济,富不富的有什么用?还真想让我们在农村扛一辈子大活不成?工宣队跑到延边,找着富地方了,回来挺得意,见了我们,还含蓄地表表功。龚本辉抢先握住了工宣传队的手:“师傅,你真是……太够意思啦。”大伙一拥而上,像现在的新人类见着了刘德华。师傅挺受用,说:“地方不错!那延边,各大队都满满的,接收不了啦,差一点儿就呲了。我跟公社说,说什么也得安排,小青年儿来革命,不给安排还行?你们几个,到那儿就好好干吧。”

  还能说什么呢?到了日子,就上征途吧。爱因斯坦的后备军没当成,上山下乡倒落了个尾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1968届初中毕业生,却是在1969年初才下的乡。

  1969年1月17日19点28分的长春,终身难忘的一刻。火车站,一列往延边去的普通客车。东甸子集体户的几个臭男生,占住了窗口的几个座位,都在大吐烟圈。我们那时候,是尾巴了,不是成批地下,而是零星处置。各车厢好象都有一些我们这样的下乡学生,跟普通旅客混在一起。工宣队也来了,他要负责把我们带到延边。

  那一夜,是我们的成人仪式。李家轩拿来一包烟,“迎春”的,中档烟,两毛多钱一盒。那时候就这水平,烟都不带嘴儿。李家轩是小市民出身,五行八作的都熟,估计是偷了家里的钱买的。我们分而吸之,尝到了初为成人的快感。那时候,我们无论是谁,都盼望成人啊!成人了,就能干坏事儿了:抽烟是一种,说粗话是一种,泡妞也是一种。那时候我们那儿泡妞的术语是“挂码子”,后来才知道,台湾人也这么说。真是人性相通,海峡隔不住啊。

  老了,真的就不行了,记忆力也跟劣质奶粉一样,捞不出东西来了。那一晚,记得好像没谁的家长来,或者来了很快就走了?女虾们的家长也没来,记忆中没有哭哭啼啼的场面。人们只是关注,这路上得坐多长时间?老龚说:“妈的,这一宿硬板座,屁股还不得硌两瓣儿喽?睡觉是睡不好了,弟兄们,熬吧。”

  那时候,是原始社会,开车好像没什么准点儿,估计是加的慢车。我们就这么坐着,等候发车,一边就拉开车窗,喷云吐雾,初试罪恶。

  冷不防,冯长骏拉了我一把:“哎,你爸!”

  我连忙藏了烟,起身,看见了父亲。是的,我看见了父亲。30多年了,我忘不了!

  我连忙对父亲说:“不是说好不用送吗?”

  父亲显然是看见了我抽烟,他脸色很阴郁,但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在车窗外看着。同学们全都不好意思了,纷纷掐灭烟。

  很久,父亲才说:“你妈让我来看看。”

  我那时不懂事啊,我不知道这一晚,标志着我一生中的什么。16岁,父亲送我远行,我连一句有意义的话也没说。记得只说了一句:“没事儿,你回去吧。”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看了一会儿,就说:“那我走了。”走到地下道口,又回头往我们这边看了看。

  1969年1月17日奇寒的夜晚,42岁的父亲送我远行。我们父子俩,一共说了四句话。35年过去了,我今年都52岁了,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一夜,真是冷啊!

  火车终于开了,城市的灯光疏疏落落地远去。吉林大地上的苍莽夜色,黑得就像墨。

  3

  这是在东去列车的窗口。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60年代初曾经有一首著名的诗,写的就是类似的时刻。诗写得好,排山倒海。然而写诗容易,不过是吹牛逼押韵而已,吹完了不用兑现。而当年千千万万的小孩,却是为了这个激情时刻,从此坎坷了一辈子。这个结局,诗人们一般就不说了。

  火车开过了吉林市,就进入了山区,从窗户往外看,黑糊糊、莽苍苍的,怎么看怎么像威虎山。女生们都比较文静,动倒西歪地睡了。男生们睡不着,围着甩扑克,扑克甩了一阵儿,心里不踏实,陆陆续续到车厢连接处抽烟。“小迷糊”邹小峰样板戏唱得好,就眯着他那永远睁不大的眼睛,歪戴帽子,唱《智取威虎山》里的“朔风吹,林涛吼——”,唱得有板有眼。唱完了,又拿腔拿调的学座山雕:“弟兄们,赶明儿个消灭了共军,大伙都闹个师长旅长干干!”大伙一阵爆笑,不知怎的,心里都有点儿破罐破摔的土匪情绪。

  这时候,工宣队过来了。他不像往日那样威严,因为明天我们就不归他管了,但话仍软中带硬:“都回去睡吧,下乡不是闹着玩儿。明天到敦化,还得继续走呢。”

  这一夜,我们告别城市,就这么稀里糊涂睡了,梦中没有家乡,没有林海雪原,也没有达坂城的姑娘,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就到了敦化县城。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来到县城。满天飘着小清雪,看街上什么都像袖珍的。我东张西望,觉得这么小的城市怎么也能住人?那些人,可怜巴巴的,好像还活得挺认真。

  那时候,通讯不灵,人的素质又低,基本没听说过什么硕士、博士,虽然如此,但接送我们的工作好象做得挺有效率。我那时小,也不知道是由哪个系统负责的。上午到了敦化,工宣队把我们领到候车室,一人发俩小面包,自己拿茶缸去热水炉接了水,三下五除二垫了肚子,门口就来了一辆大卡车。我们把行李扔上去,人再爬上去,工宣队看看好了,往司机棚里一坐,车就开了。

  眨眼工夫出了县城,才感到天高地阔。

  前面的这条公路相当不错,一直在平地上延伸。两边远处,是看起来不太高的山。后来我们知道,这地方不算真正的山区,更不算原始森林,只是半山区。延边自治州东部有一条长白山脉,我们这是在西部,只能算长白山余脉。要想看到原始森林,还要向两侧深入40里。我们此刻正在沿公路北上,如果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黑龙江境内的镜泊湖;再往北,是牡丹江市;再往北,就不能走了。要是再走,就是苏联了。

  车开得不很快,但风也够猛的。大地银装素裹,我们那时是小孩儿,一见这个就高兴了。女生们叽叽喳喳,男生们大唱现代京剧段子“壮志未酬志不休”。离家20多个小时,这才算找着一点点感觉了!

  年轻的读者看到这里,一定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那时候的年轻人,装束是什么样?凭现在的经验去想,那离谱就估计离得远了。不错,那时候的衣服基本就是蓝、绿两色,但细部大有文章。姑娘们怎么浪,小伙子怎么俏,都是有讲究的。

  先说阴。女生都穿中式小棉袄,立领,带纽袢,今天不知道怎么就叫了“唐装”了。外面再加一件花布衫,叫“袄罩”,花是小碎花,那阴柔之美就出来了。谁说那个年代灰不溜秋?大姑娘的袄罩,没有一件花色是重样的。脑袋上再围一大围脖,纯羊毛的,毛烘烘,连耳朵带鼻子一齐裹上,就露两个眼睛忽闪忽闪,额头上还有小刘海,女性味儿十足啊。说到这儿,我真是不能再说了,这帮水灵灵的小丫头,30多年过去,都上哪儿去了?大街上现在常有老太太花脸虎哨的扭秧歌,嘴唇含丹,颧骨上两朵“高原红”。我的天,难道这就是她们吗?

  再说阳。小伙们冬天要穿大棉袄,其实就是短大衣,但一定要毡绒领子,也是毛烘烘。里面穿件运动衣,那时候叫“球衣”,大翻领。关键在于,一定要有亮晶晶的拉链,东北话叫“带拉锁儿的”。下身一般是肥腿棉裤,又怎么做文章?有办法,里面也是带颜色运动裤,要把裤脚露出一小截在棉裤外边。就这么一身,最时髦。重要的是,脖子下的“拉锁儿”不能拉上,要翻开,呈美丽弧线。这就是那时候的新人类,酷毙啊,不得了!运动衣裤,又以天蓝色为贵,所以,东三省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根本买不到天蓝色的运动衣。

  看来前辈们的脑筋是有一些问题。且不说价值观、婚恋观,就是我上面讲的这审美观,是不是有点儿精神失常?你想,把内裤的裤腿儿拽到外裤的外边露着,这不是痴呆吗?

  这还不算完,俊男靓女,一人一雪白口罩,不到冻急眼了一般不戴,就挂在脖子上,口罩掖在衣襟里,露两根雪白的口罩带儿在胸前,作为装饰。

  好了,说到这儿,你基本就可以想象了。但东北的冬天太冷,光上面说的那么俏还不行,不论男女,一人还得戴一顶狗皮帽子,仿军制的。胸前,再别一大像章,这就是时代风貌了。

  我们这一车狗皮帽子,在雪后的寒天里,坐着敞篷车,过了一山又一湾,见着拖拉机也要嗷两声,见着马爬犁(雪橇)也要嗷两声。可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猛地,前面公路就要穿过一个能住一千人的大屯子(村庄)。大伙一片惊叹:这屯子好大,绵延足足两里地。

  车开到屯子中间,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我们的嬉笑声,也戛然而止。

  4

  哐郎一声车门响,工宣队跳下车来,喊了一声:“东甸子到了,下来吧!”

  我们大伙儿,竟都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动。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流放地?这就是我们“大有作为”的地方?

  雪后放晴,天很蓝。静默的村庄有一种压迫人的气势。

  人扑通扑通地跳下车,站在了这片土地上。有两件事情,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一是,家家院子里,都有一个大旗杆,是用几段木杆接在一起的,竖得无比之高,顶上飘着三角的小红旗。远望,村庄犹如桅杆林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猜了半天,不得而知。而我猜想,不过就是一种民俗吧。二是,大喇叭里有人在演讲,滔滔不绝,只有当今的美国国会议员才有那种口才。喇叭里的人,说的虽然是汉语,却有很多术语我们怎么也听不明白。

  这两件事情,我们后来都打听清楚了。小旗子的意思是“高举伟大旗帜”。这个象征,很搞笑,但又无懈可击。我承认,这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高的旗帜。演讲的事情也闹明白了,是大队在开“揭盖子会”,相当于现在的听证会吧。老乡们说,有人能一口气讲一天。这样的天才,据我所知,目前世界上仅存卡斯特罗而已。

  红旗猎猎,喇叭里奇异的演讲声在天空回荡。东甸子,就这样以非凡的怀抱迎接了我们。

  工宣队和生产小队的队长办了交接手续,把我们这十个臭鱼烂虾甩给了贫下中农。吃了饭,就坐车走了,自始至终戴着那白手套。他是革命的人,但不一定要呆在最革命的地方。

  到东甸子时,已是下晌,肚皮都快饿瘪啦,所以这顿饭很香。农妇们在生产队部的灶上烙了热腾腾的大饼,熬了白菜土豆汤。汤不怎么样,有土腥味儿,但烙饼却是一流的。我们以为,有这样热情好客的农民,今后的日子不可能苦到哪儿去。但是,我们想错了,这是东甸子的贫下中农唯一招待过我们的一顿饭。农民是熬过60年代初的灾荒的,知道免费的午餐谁也吃不得,吃了,就要饿死人。

  队部里来了些大人小孩,看热闹,有样子怪怪的,有衣衫不整的,有神情激动而不知所云的。就好比像现在街头蹲着的民工吧,看上去总有点儿别别扭扭。我们当中有人憋不住笑,龚本辉立刻就把脸一黑,压低了声音喝止:“笑什么笑?给贫下中农留下什么印象?”

  饭后,竟已是暮色时分了。因为集体户的房子还没盖,男女生就分两拨,住进了老乡家。

  女生,住进了新上任的队长刘队长家。男生,安排在小手工业者李裁缝家。李裁缝是六指,不过也确实比常人手巧一些,在农村是少有的挣现钱的主儿。家道很殷实,东西屋有两铺大炕。他把老婆孩子撵到西屋,自己跟我们住一屋。

  刘队长是个好人,前不久搞政变刚上台,掀翻了盘踞东甸子十队六年之久的王队长,位置还不太稳,决心拉拢集体户以壮声威。他是正派人,掂量掂量队里的人家,对哪一家的男主人都不大放心,干脆就把女生收到他家去了。

  女生在刘队长家里怎么睡?我们不知道,反正在农村,两辈人男女睡一个炕不算违反习俗。我们当时的心思还没那么邪,没想得太多,倒是李裁缝的夸夸其谈,“煮酒论英雄”,让我们初尝乡村乐趣。

  农村第一夜,大炕上躺了六个男生,略有些挤。但冬夜的炕烧得暖,让人筋骨舒畅。几个淘小子像在过野营生活,你捶我打地闹腾了一阵儿,都躺下了。李裁缝还要做一会儿活儿,在灯下咔咔地踩着缝纫机。我们睡不着,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李裁缝是富户,家里电灯雪亮,墙上新糊了报纸,感觉跟城市差别不大。他是个死硬的倒王派,又天生有幽默感,现在有了我们这些听众,就不断地用缺乏逻辑的语言讥讽和控诉刚下台的王队长,说老王过去如何霸道如何专制,如何不得好死。末了,忽然跟我们说:“历史上,姓王的都不是好人;姓李的,都是大英雄。”

  此话一出,我们哗然:“不对吧?哪个姓李的是英雄?”

  老李是山东人,用方言朗朗答道:“李玉和!”(京剧《红灯记》里的正面人物)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就是“力雨贺”。

  “那,姓王的呢,哪个是坏人呀?”

  “王连举啊!”(京剧《红灯记》里的叛徒)

  我们爆笑,小迷糊说:“什么呀?不算,不算。”

  李裁缝抬起头,较起了真儿:“力雨贺!怎么的,不算英雄?”

  我们继续笑,龚本辉故意说:“姓李的,也有大坏蛋呢!”

  老李警惕道:“谁?”

  “李承晚。”(朝鲜战争时期的韩国总统)

  老李愣了一愣,也许是感觉似曾耳熟,但随即一口咬定:“我就知道力雨贺!”

  和老李笑笑闹闹,倦意渐渐上来,老李也停了手中的活儿:“不干了,睡啦。”他稀里呼噜脱衣上炕,关了灯,叮嘱我们道:“晚上起夜,就在墙根儿底下尿,别走远了。”

  “有狼?”

  “狼?狼还不敢进屯子,野地里,有苏联特务!”

  啊!老李一句话,说得我们脊骨发凉,睡意忽地一下就没了。睁眼看看窗外,没有一丝灯光,外面却总像是有人影。房脊上,寒风掠过,宛如阵阵狼嚎。

  5

  我们住在李裁缝家,开伙却是在刘队长家。四个女生,轮流做饭,当然也给她们算工分,然后内部调剂。男生则是坐享其成,饭来张口。东北这地方,大男子主义严重,因此没有谁觉得这不对劲儿。

  冬季是农闲,吃多了浪费,农民只吃两顿饭。我们入乡随俗,也如此,头晌饭九点多钟吃,下晌饭下午四点多钟吃。第一天吃罢头晌饭,我们就摩拳擦掌,要求去干活儿。刘队长笑笑说:“这么老远来,歇两天再说吧。”

  “也不累,歇什么呀!”我们那时候,大傻帽儿一个,非要抢着给自己戴上笼套。

  “好吧!”刘队长磕磕烟袋锅。“男的刨粪,女的搓麻绳,都抻悠着干,先锻炼锻炼。”

  人生的笼套,就此戴上。从那一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没把这笼套解下来,只不过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叫法,有时侯叫“炼红心”,有时侯叫“做贡献”,有时侯叫“谋生”,有时侯叫“在岗”,反正就是稀里糊涂的卖命。

  我们是在一个非常悠闲的时期切入了农村生活,所以没有感觉劳动这一关有什么难。刨粪实际上就是刨冻土。夏季里从猪圈和厕所起出来的农家肥,要掺很多土,堆成一堆发酵,到冬天被冻得梆梆硬,得用丁字镐一点点刨下来,用车拉到地里去,准备春天时候用。

  头一天干活儿,感觉很新鲜。两人一把镐,虎口震得厉害,刨二、三十下就要换人。干两个钟头之后,还要歇20分钟。歇气的时候,可以回家暖和暖和。

  歇完气,龚本辉到了场地,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用的镐了,就高声问:“哪个是我的镐?”

  小迷糊就吃吃地笑:“哪个是你的搞?哈哈,你的搞,你什么时候的搞?”

  众人会意,都哈哈地乐。原来那个年代,“搞”这个词,在民间有色情意义,跟“做爱”有点儿接近,比如“乱搞男女关系”、“搞破鞋(婚外恋)”等等。

  小迷糊一点破,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