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风吹来,她怀抱的人消失了,骤然失温的身子感到一阵寒意。她机伶伶地打了个哆嗦,惊醒过来。
是风吹开了窗扉,带进了夜的凉意。
冯迦陵睁开眼,房里漆黑一片,霎时间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梦中的康王骤然消失在她眼前,让她心里感到一阵痛楚……
她能感觉在他身上有些东西令她迷乱,有种说不清的感情纠杂其中,使她不能完全看清楚他。当他靠近她的时候,她无法正常地思考,也无法把握自己的感觉。
她摸了摸脸上的冰凉,发现那竟是泪水。
她怔怔地望着无尽的夜,不了解自己的心痛与泪水代表了什么……
例行性的却霜之旅总算安排妥当,今儿个皇上终于浩浩荡荡出发了。
满朝文武百官虽然并不曾因为皇帝不上朝,就落得无事一身轻。该收的税赋仍旧得收,该徵召的民调依然得徵调,该建的庙宇进度可不能落后,该办的盗匪不法情事还是得照办,寻常百姓的生活还是得照样过,而东南西北的外患局势也不因皇帝不在就停滞了。
所幸,先前一些重大决策,都在出巡之前交由皇上定夺了;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将这些事情发落下去,交由底下的众多官员执行即可。倘无天灾人祸骤然发生,他们要做的便是监督进度而已。
康王步出永安偏殿之际已近午时,骤见外头亮晃晃的日光,一时之间眼睛倒有点不适应,因此便在飞檐荫凉处多待了一会。
后方传来高允温厚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王爷,辛苦了!”
“令公,您也辛苦了!要回府了么?”
“大部分的事皆已发落下去,剩下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明后天再交代下去即可,不碍事的!王爷午后仍有要事需要亲理么?不如到微臣家中一叙……”
康王呵呵笑道:“既是令公盛意邀请,小王也就不客气了!”
冯迦陵来找高思,要不待在家里只是令她更心烦意乱。
此刻,高思一面与她下棋,一面跟她闲聊着近来朝中状况。
平常她是最爱听这些事儿的,因为她总觉得人心之复杂难测比任何一本书都来得有趣。然而,事情一旦落到她头上时,她只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还记得上回裴修说康王谋反的传言么?”
“记得啊!你不是当场斥责那是无稽之谈?”
冯迦陵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实在提不起兴致去议论别人的是非。
“但是,昨儿个皇上出巡之后,我却听到更惊人的说法。这会可是时间地点都确定了呢!”
“你是说,已经有人掌握了他预谋造反的证据了?”
冯迦陵涣散的眼神突然又有了精神。
“还称不上是证据,不过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康王将在六月初五那天,在他的别馆施行巫蛊法术谋害皇上。”
“此话当真!?这是谁说的!?”
是谁要对康王赶尽杀绝?
“我是听卫尉寺里的爷儿们说的。他们专司皇城治安,像这类的消息倒是特别灵通;至于他们是从哪儿听来的,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子明,你帮我个忙,好不?”
子明是高思的字,冯迦陵与他交情匪浅,她一向跟着他的友人称他为“子明”。
“你说吧!如果我行有余力,必当尽力而为。”
“你再去帮我问问卫尉寺的爷儿们,看看他们对康王谋反的消息有些怎样的行动?如果可以的话,也打探一下这些消息的来源吧,”
“这事简单!包在我身上,”
冯迦陵看了看棋盘,露出一丝微笑。
“不过,在跟你说谢谢之前,我可要先跟你说声抱歉喽……”
她放下手中黑子,围死了棋局中白子的活局——白子输了。
“啊?”高思连忙端详棋局,脸上的表情忽红忽白,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迦陵,每次跟你下棋便是赶尽杀绝,真没意思!你就不能手下留情么?”
门外忽尔传来高允的声音。
“迦陵,你又赢棋啦?下回再陪我厮杀几周吧!”
冯迦陵与高思微笑地互望一眼。
她开心地跑出去迎接高允。
“高爷爷,您回来了!忙完了么?”
没想到高允身后还站了一个人,冯迦陵一见到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高允拍拍她的肩,并未注意到身边两个年轻人的尴尬气氛。
“快来拜会一下康王爷吧!”
冯迦陵勉力维持住笑容,微微欠身道:“民女叩见康王爷。”
“免礼吧!”他的大手一扬。
冯迦陵偷偷望了他一眼,看见他脸上面无表情,无法觉察是喜是怒。
高允仍在一旁兀自说道:“跟思儿玩棋有什么意思呢?哪一回不是你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房内的高思原先全神贯汪地思考着棋局,此刻也连忙起身到了门外,参见来访的康王爷。先前他并未见过康王,只是听旁人谈论过他,今日一见倒是令他有种亲切感。
“令公,您府上果然是充满了年轻的气息啊!”康王呵呵笑道。
“王爷请入室一叙!”高允请康王入内上坐。
榻上还留置着方才下过的棋局。康王蜇过去一瞧,笑嘻嘻地说:
“本王还不知你竟然下了一手好棋!”
冯迦陵原先躲在高允与高思身后,逃避着两人正面相对的机会,没想到他还是跟她说了话,只好慌慌张张地欠身说道:
“全是些不按章法的棋局,倒让王爷儿笑了!”
她不敢抬头看他,却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于是只好在心里暗暗祈求,希望不会教旁人看出她的紧张。
高思哈哈一笑地拍拍她的肩。
“如果你的棋是不按章法,那么我的棋不就成了乱枪打鸟、胡下一通了么!?”
高允转向康王,微笑说道:“这孩子我从小看她长大,她从小就聪明得让大人觉得头痛。六岁那年,我教她与思儿下棋,一开始我还各让他们十子;没想到还不到一年时间,我与迦陵对弈时已经不能再让子给她了!”
冯迦陵不依地撒娇:“高爷爷……你们这样子,倒是教我在王爷面前笑话!”
听见她的娇啧之后,大伙都忍不住笑了。
笑声瓦解了康王来访之时那陌生而紧张的氛围,也让在场的几个人暂时放下了身份地位的隔阂。
冯迦陵脸上虽然陪着笑,但心里却暗暗叫苦。
她想,这是怎么回事?怎地谈话的焦点竟移到她身上,教她想安静地躲到一旁也不行。
此刻,她还没弄清楚自己的思绪、厘清楚自己的心乱,就把她硬生生地推到台前表演,只怕是康王也看出了她的手足无措。
她偷偷地望了每个人。高允与高思似乎丝毫未察觉她有何异样,而康王则是呵呵地笑得开怀……她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也许他对那晚的事情并不在意,一切的尴尬只不过是她一时多虑。
一思及此,她不由得感到些许郁闷。倘若旁人问起她为何不快,她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吧!
原先他们就是两条平行直线,如果不是为了冯聪的事情她去请求他帮忙,她与康王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牵扯。
那天晚上的事,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新鲜刺激、绝无仅有的经验,更让她过往的生命发生了某种改变……
对于像康王这样一个男子而言口,或许她不过是一只唾手可得的白头翁,在无需追捕的情况下,直接飞进了他的网罟之中,成为“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点心。
所谓的“点心”,不就是富贵人家在正餐之间,用以充填无味时光的东西么!有也好、没有也罢,不必特定要吃哪一种,更不一定非把它吃完才算数。
冯迦陵忽然惊觉,原来自己只是一盘点心而已!
一旦认清楚这个事实,就连向来豁达的她也不禁暗自难过起来。
“迦陵,你身体不舒服?怎么在发呆?我们正在聊朝中轶事呢!你不是一向最爱听这些了?”
高思拍拍她的肩,把她从冥思的境界中唤回。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随意搪塞。
“想到些事情,一时间失神了!”
慌乱中,她与康王的目光相对。
他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冷然,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情绪。
她却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毫无忌惮地正视他,因为此刻在她心里,她对这个人有了更复杂的情感,而眼神偏偏最能泄露出一个人的心事。
她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纷乱与软弱,她不要这样面对他!于是她匆匆起身。
“请容迦陵告退!”
转身离开之际,她还听见身后高允、高思爷儿俩嘀咕着: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但她刚刚还好好的呢,也许是见到了王爷太过紧张吧……”
康王并未答腔,只是幽幽地望着半掩的门扉,默默地饮啜面前的美酒。
月光下,两个修长的身影斜斜地映在屋檐上。夜风袭来,阵阵清凉,两个人影的衣带随风飘扬,远观有如鬼魅。
“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怒道。
“殿下,府中有内贼,您要小心!”另一个恭敬回答。
“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仍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不,殿下,时间紧迫,卑职无法多说。我今天来是为了要提醒您,六月初五当天,有人设下陷阱捕蛇。”
“捕蛇?”那人低声笑了。“是什么样的蛇来着?”
“殿下……”另一人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掩不住他的心急如焚。“皇上出巡了,朝中情势诡谲,您还是当心点好!”
语毕便双手一拱、弯身作揖,一跃到三落之外的屋檐,再一跃便消失了踪迹。只剩下一个硕长的身影,独自站在幽合的夜色中。在阴冷的月光下,更显出一种隐藏在静谧中的骚动不安。
熄灯之后,冯迦陵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这些天来,她总是由绮梦中惊醒。
她不断地梦见自己以双手抚遍康王的身躯,梦见他以温暖湿润的双唇吻着自己。
在她的梦中,恍如与他相拥而眠,一伸手便能触着他的身体;但总在伸出手碰触到冰凉的床沿之际突然惊醒,发觉自己依然躺卧在自己的床铺上,但是却心跳快速、双颊发热……
最后她还是翻身坐起,也许这样可以让她脑子清醒些。
这是怎么回事?白天他烦扰她还不够么?夜晚也要扰得她不能成眠?
她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反应生气极了!这一点也不像她,反倒像只发情的母狼。真是太可鄙了,忽然间,像是箭簇划过天际的声音,她感觉有个东西射到了床边的柜子上头。
顾不得心里害怕,她赶紧起身点起了灯看个究竟。
只见一把匕首好端端地插在柜子上,上头还系了一封信笺。
她赶紧飞奔至窗口,推开窗子察看外头。只见夜色昏暗、星光点点,耳畔尽是远方虫呜唧唧声响,并未发现任何可疑身影。
于是她回到床边,使劲地拔下匕首,展笺阅读——
迦陵吾妹:
六月初五辰时,城西康王别馆一叙,有事相商。不见不散!
谨记:此事切勿张扬。
兄冯聪笔
当她看到短笺左下的置名是冯聪,不禁一震。
聪哥哥没事!他还活着给她消息呢!
她先是觉得欣喜异常,但是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安……如此可见,聪哥哥一直都在平城附近并未远行,他必然知道家人都在心急地寻找他,但他依然避不见面。可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心念一转,开始担忧他的现身不知道会不会也被其他人发现,而他又为何会在失踪这么久之后,冒险现身与她相约呢!
她又重新仔细读了一次短笺,注意到了“六月初五”这个日子。
六月初五?好熟悉的日子……
咦?这岂不是高思跟她说过康于要施行巫蛊作法谋反的时间么?
难不成,聪哥哥的失踪竟与阴谋造反有关?
她收妥信笺,决定当天无论如何要去看个究竟。
酉时,永安偏殿。微弱的烛火摇曳闪烁着,映着殿中的两三道人影。
中书令高允、司徒步六孤丽、上公拓跋常英等人正仔细审阅着每一份奏章——
太常令上呈奏章禀报:太常寺观测星象,发现“彗星见于大微”、“荧惑人大微”,预测近日内恐将有“兵丧并兴、国乱易政、臣贼主”,“臣将戮主,君将恶之,仍犯事荐也”等祸事发生。
外都曹奏事中散上书,指陈康王身受皇恩浩荡,不但不思反馈,反而结交卫士巫觋,从事巫蛊害人之事,应请下旨严办。
卫尉寺上疏奏称六月初五,于城西有皇子意图谋反,请求出兵逮捕及杀无赦。
“这是怎么回事?”高允的眉头深锁,看来十分苦恼。
“怎么尽是些参奏康王谋反的东西?”司徒步六孤丽也大感惊讶。
“自古以来,皇室子弟相争王位之事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康王的声望不差。想来,或许是一颗‘不服’之心作祟。”上公拓跋常英捻须说道。
“康王这孩子是我从小看他长大的,他的性情沉稳雅秀,我并不以为他会做出什么弑上谋反的举措。”司徒不以为然地说。“令公,您觉得呢?”
高允升任中书令一职之后,朝野上下都尊称他一声“令公”以示尊敬。
“司徒、上公,下官心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高允并不相信康王会做出这种事情,但眼下他也没办法替康王辩驳,因为他手中没有证据驳斥这些不实传言。
“依我看,卫尉寺上呈的六月初五的行动应该允准。倘若真的发现意图不轨,那就是罪证确凿了,我们也好名正言顺地逮捕他依法治罪。倘若没有的话也无所谓,就当是一次出兵演练也好。总而言之,像‘谋反’这种事情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错放一人纵虎归山的。至于其它参章并无确切证据,就先搁着吧,等皇上回来之后再行定夺。”司徒步六孤丽建议道。
“就这么办吧!令公,您看如何?”
高允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启禀上公、司徒,下官以为我们可以同意六月初五卫尉守出兵,但却不能格杀勿论。倘若真有阴谋反叛情事,也必须将人犯捉拿起来,好好仔细审问一番;否则可能会有漏网之鱼而无法斩草除根。”
其他二人听了也觉得有理,就批准了卫尉寺的参奏;但也特别交代下去,无论如何都要生擒活口,不得格杀勿论。
东市乐律里“醍醐坊”。坊中二楼临窗位子坐着一个年轻的贵公子,他正优雅地举起酒杯喝着佳酿。他看起来神情凝重,似乎是想着什么想得入神了,因而并未汪意到身后有另一个人走近。
那人见这位贵公子浑然不觉,便以扇子轻敲他肩头。
“在下来迟,让公子久候了,失敬失敬!”
“冯兄请坐!”陷入沉思的康王被唤醒,连忙起身相迎。
“不知公子找我有何要事相商?”冯熙开门见山问道。
“本月初五我想去游猎散心,想邀冯兄同行前往,不知你意下如何?”康王笑嘻嘻说道。
“游猎么?我倒是很久没玩了!也没那种心思……”
冯熙本以为康王找他是有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为了出外游猎,让他不禁松了口气。
康王颇能理解地点了点头。
“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冯聪还是没消息么?”
“是啊!”冯熙长长叹了一口气,啜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难道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消失了么?”原来,冯聪并未跟他的大哥连络。
康王不发一语地饮尽杯中醇酒,突然想起了冯迦陵跟他说的事。
“冯兄,近来你可听说过关于我的传言?”
“这……”
冯熙嗫嚅的态度,让康王一眼便瞧出他有事情不敢说。
“你听到了什么就尽管说吧!如果我会降罪于你,也就不会问你了,不是么?”
“最近城里谣传天象有彗星见于太微之兆,显示有人臣要窜谋王位。有些人说……”冯熙嗫嚅地不敢说。
“说什么?”康王严峻地追问。
“说……康王要谋反。”
“果不其然……”康王自顾自地说。
难怪这些日子来,呈到他手上的奏章都是些州郡层级的事务,而中央层级的官置,也只有三台、十二寺的事务性参奏才会传到他手上由他批阅。至于中枢四省的上书,他则从未见过。想来必定是其他几位顾命大臣对他起了疑心,所以把国内诸要事全扣住了,不让他知道太多。
冯熙见康王默不作声,以为他被这番话震慑住了,一时间无法承受。
“你的脸色极差,不要紧吧?”
康王一脸淡然。
“不碍事的!我只是在想,是谁要陷害我。”
冯熙忍不住说道:“末将……”一语未尽,却见康王睨他一眼,便连忙改口。“不知公子是不口记得前些时日喧腾一时的迁都之议。当时便有传看口甚嚣尘上,说李灿的上书是康王授意,而康王想借由迁都邺城来笼络朝中的汉人朝官,以利日后荣登大位所用。”
康王冷笑两声,语多不屑。
“这推论真是荒唐至极!”
“但当日李灿之议的确引发了许多北方士族惶恐不安的情绪。相信这点,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康王颔首,表示同意冯熙的话。
“而康王一向得到皇上宠信,北方士族难道不会这么想么?倘若康王说服了皇上迁都,那么世代定居平城的族人们,要不就得跟着迁徙到南边去过那黏呼呼的燥热生活;要不就是得继续留在北方但却与皇室疏远?但是他们两者都不想要……”冯熙看了康王一眼,问道:“你说,他们想到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康王直视着他。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也能推断得出,但我未必该接受。”
他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物,忽尔笑了。
“别尽说这些扫兴的事!初五游猎之约,我这就与你定下了!到时可别爽约啊!咱们兄弟俩好好地比试比试,看看是谁的骑射比较有准头?”
冯熙无奈地望着他,心中的忧虑真如潮水般高涨。
第六章
六月初五,冯迦陵起了个大早,策马漫步至城西郊外。
城门内外的景色有极大的差异。城门内的市井里坊多从事商务交易或是工匠艺作,出了城门之后,放眼望去尽是一块块种植着不同作物的田地,这些土地都是城中贵族的封邑。
出了西明门再向前走,约莫半个时辰,由农奴所耕作的田地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六月的旷野,碧空如洗、草长苍劲,大风起、云飞扬。初夏的原野是辽阔而豪壮的。远远的,她望见了康玉的府邸。那恢弘高耸的门楼,充分显示了屋主身份地位的不凡。
晨间斜照的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抬头看看太阳的高度,她估计此刻大概是卯时,距离约定的辰时还有些时间。
时辰尚早,她并不急着赶赴康王别馆,于是她勒马漫步在这旷野之中。
她心里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不能确定待会见到消失了月余的聪哥哥会是怎样的光景。
城郊猎场——
数十匹人马竞奔在场中追逐着獐鹿,场上尘土飞扬。
跟在康王身边的是贺连雪。她虽然落在狩猎圈外,但是一脸兴味的神情显示出她十分投入这个畋猎的游戏,并且乐在其中。
“薛原,你去东北方将缺口堵住!”
康王拉着马缰,一面指示着薛原包围猎物,他自己则擎起弓箭,准备射杀那只目标猎物。
那边的薛原策马纵跃,这边的贺连雪也未懈怠。说时迟、那时快,她已趁着康三不注意的时候溜到了獐鹿身旁。
“阿雪,快退开!你会受伤的!”康王气急地怒吼。
为了顾及她的安全,他只好撤下搭在弓上的箭矢。
“英健,这鹿好可爱喔!你不要杀它嘛!”
贺连雪并未远离獐鹿,反而更靠近它,还一脸无辜地恳求着康王。
“啊!”守在西北方的展平大声叫道:“猎物跑走了!”
“追!”康王右手一扬,数十匹人马随即向前冲去,追捕那脱逃的獐鹿。
贺连雪见康王一点也不顾念她的请求,心下不快,一张小嘴嘟得老高。
康王见状,便走到她身边,好生地安抚道:“阿雪,倘若你不爱看我们厮杀射猎,那你自己先回别馆休息,好么?”
贺连雪别过头去不理他。
“好妹子,畋猎本来就是这样儿血闻腥的游戏。如果没有猎物、没有血腥味,也就不好玩了。既然你不爱,那就别看了嘛!大不了,下次这种场合你就别来了。”
贺连雪还是不理他。
此时,追逐猎物的人马全回来了。薛原说道:
“启禀王爷,猎物跑了!”
康王看看身边一脸不悦的贺连雪,又看看没追到猎物而一脸惋惜的人马,权衡之后便跟冯熙说:
“冯将军,麻烦你先带大家继续放马飞鹰、纵猎旷野。阿雪的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回别馆歇息,晚点再加入你们——”
语未竟,贺连雪倒是开口:
“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们好好玩吧,别记挂我了。”话说完,便一个人掉头骑马离开。
“呵呵……王爷!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想不到你也一样啊!”
冯熙眼见康王一脸为难的样子,便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康王对冯熙的嘲笑不置可否,扬手一挥,号召大伙继续向前追捕其它猎物。
冯迦陵独自站在康王别馆的门外。
已经到了聪哥哥约定的时间,但为何依然不见他的身影?她不禁有点担心。
突然,她望见一个女子独自骑马朝她的方向过来,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是谁。在来者不明的情况下,她决定先躲到一旁去看看那人是谁。
只见来人身穿白色劲装,长发飞扬在碧空中。原来是贺连雪。
她脸上的神色复杂,似喜似忧,目光冷峻无情,丝毫没有之前在王府中见面时的可亲与可爱。冯迦陵觉得,来人除了跟贺连雪长相一样之外,简直就是完全不同性情的两个人。
贺连雪走进了王府,随即阖上了门扉。之后,冯迦陵才从暗处走出来,心里感到有点困惑与不安。
为什么聪哥哥要与她相约在此?为什么她没见到冯聪,却见到了贺连雪?康王又到哪儿去了呢?
空气中飘浮着一抹奇异的幽香,她记得是贺连雪身上独有的芳香,香味薰然……但不知怎地,却令她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贺连雪离开之后,康王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虽然,他们顺利地射杀到两只獐鹿、一只小虎,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兴奋,反而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冯熙注意到他心不在焉,便低声对他说:“依我看,你不如回去看看贺连姑娘?”
康王眠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说:“我脱队了,那你们呢?”
冯熙闻一言仰头哈哈大笑。
“我们当然是要玩得尽兴!不过心不在此的猎人,或许还是回家的好!”
“谁说我心不在焉的?”
“是不是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他用力地拍了拍康王的肩。“我不会怪你把我找来了,却自个儿先脱逃的……”然后他正色说道:“这场子我替你看着,别说我不够兄弟。你快回去吧!”
康王感谢地看着他。“下次本王必定还兄弟你一个更盛大的畋猎游戏!”
说完,他暂时撇下了大队人马,转身向别馆奔去。
冯迦陵仍站在别馆门外,突然间她又见到有人策马过来。这次来的是个男的,她想,这会该是聪哥哥了吧!
她高兴地迎向前去,没想到等她看清来人,发现那竟不是冯聪,而自己却也来不及躲藏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康王下马问道。
“我才想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姑娘,这是我的别馆,我出现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冯迦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是跟人家有约!”
“你跟人家有约,约在别人家门口?这个借口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冯迦陵没有说话。她在想她该不该告诉康王,是谁约她来的。
“无话可说么?”
康王拔出腰间匕首,抵住她的颈子,大声喝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他想起前天夜里,那人说“六月初五,有人设下陷阱要捕蛇”,眼下的她难道就是个陷阱?
“你干嘛啊!?”
冯迦陵张大了双眼看他。她真不敢相信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
“我问你!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谁指使你来的!?”
他稍一使劲,匕首微微刺进她的肌肤汨汨血丝流了出来。
“说!”
“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能让我碰见么?”
她见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心里有气。
想到高思曾跟她说过六月初五康王要在城西行巫蛊法术害人,她还驳斥高思胡说,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
康王冷笑两声。
“我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本王一向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倒是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躲在别人家门口,想干什么勾当!?”
冯迦陵气不过,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真是太过分了!我是来见冯聪的!”
“冯聪?”
康王顿感惊异。他一直以为冯聪若要现身,对象应该是他的大哥冯熙,没想到却是她。
“他跟你说了什么!?”康王追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冯迦陵白了他一眼,别过头不看他。
康王收起匕首,一把将她拽过来,粗声地询问:
“我问你!冯聪跟你说了什么!?”
“你放开我!”
冯迦陵使劲地挣脱他的掌握,拍拍身上衣襟。
“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我是你的犯人么?或是欠了你什么!?”
不知怎地,对于他粗暴的态度,除了气愤之外,她还感到有点心伤。
“兹事体大,你快说!”
康王别开眼,故意忽视她眼中受伤的神色。
冯迦陵从窄袖中拿出冯聪给她的短笺,交给康王。
他展笺阅读,眉头却益发紧皱,口中喃喃自语:“他是要你来帮我的么?”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冯迦陵凑上前想听他说什么。
“没什么,先换个地方再说吧!”
康王粗鲁地把她拉到后门浓荫处,平时优雅的姿态荡然无存。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么粗暴……捏得人家手臂痛死了!”
冯迦陵好不容易才用力甩掉那只拉扯她的大手。
“我问你!刚刚你在我府邸外头徘徊,是否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这儿这么荒凉,连老鹰都懒得来此徘徊,哪会有什么可疑的人!?”冯迦陵半是赌气地说。“不过……”她想起刚刚看儿的贺连雪。“她看起来倒有些怪怪的……”
康王又用力地拉住她的手,像是巴不得把她的手卸下来似的。
“贺连姑娘啊!我刚刚看见她进去了!”她又把他的手甩开。
“阿雪不算啦!她刚刚跟我们一起去狩猎的,后来因为一只獐鹿跟我闹脾气,我便叫她先回来休息……”康王泄气地说。
“是么?”冯迦凌沉吟道:“可是她的神色十分奇怪呢!好像是做什么大事的表情,而不是跟你赌气的神情喔!”
康王默然不语,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办。
既然冯聪把她叫来这里,想必今天在这个别馆中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而到时她会是一个很好的证人。
冯迦陵见他不说话,心里也迅速地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回想一次。
或许今天聪哥哥找她来这并不是要与她相见,而是要她帮康王的忙。但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又没说清楚;而康王今天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火气大得不得了,一点都不冷静沉着……
“你……”
“你……”
正当她想提个可行的建议时,康王也发话了。
“你先说吧!”
“我想还是先进去府里察看一下吧!我们这样在外头左猜右想的,总是不太踏实……”她抬眼瞄了他一下。“你看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就这么决定吧!”
康王二话不说地搂住她的腰,一跃跳上高墙,再顺着树势跃下。一瞬间,她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让她突然想起令她心慌意乱的那些夜晚,她不禁脸颊一热……
康王搂着她的腰身,低头看到她颈子的伤痕,心里懊悔自己的鲁莽误伤了她。
“对不起。”康王在她的耳后低语。
她回过头想问他为什么道歉,没想到两人的距离竟如此靠近,她的唇竟轻轻地划过他的……她心里一惊,连忙转回去,羞得满脸通红。
“为什么道歉?”
他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抚着她粉颈上的伤痕。
她知道了他的意思,于是红着脸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康王拉着她的手,快步而轻声地穿梭在曲折的迥廊之间,逐一审视房中是否有外人潜入。两人就这么一路来到了他居住的平虎居。
康王突然停下了脚步,冯迦陵一下子来不及止步,整个人便撞到他身上去。
康王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身子。
“没事吧?”
她脸红地摇头。
“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里头有人!”康王的俊眉一挑。
他一脚踹开了那紧闭的门扉,大声喝道:“是谁!?”
屋内的黑衣人闻声转过身来,手中还握着个草人那是一般巫者用来作法害人的东西。
康王一见来人便傻了眼,喃喃说道:“是你!?”
冯迦陵连忙跟进房中瞧个究竟。
没想到穿着夜行衣的人,竟然是贺连雪!空气中还弥漫着贺连雪身上的幽香
突然间她脑中灵光一闪,忆起了这记忆中的味道……
那日,她从达溪彦齐家离去之际,曾经见过一个身影进入中郎将府,那人身上薰的便是这独特的幽香。
原来,当日进入中郎将府中的人就是她!
冯迦陵转头看看康王。只见他整张脸刷白,毫无血色,想必是过于震惊的缘故。
康王走上前去,一把夺下贺连雪手中的草人,扔到地上。
“这就是你回报我的!?”
贺连雪摇头不语,晶亮的双眸闪着泪光,一眨眼便成了不成串的珍珠,颗颗坠落。泪水滴在康王的手上,落在那欲构陷他的草人上,显得凄美而无情……
康王使劲捏住她的下巴,把她低垂的头硬是抬了起来。
“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连雪摇头。“原谅我……我是不得已的……”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康王手中力道更甚,一时间令贺连雪痛得泪水颗颗滑落。
“我不能说,真的不能说……”
冯迦陵恍然大悟道:“是护戎中郎将吧!原来你是他手下的死士……”
贺连雪睁大了双眼望向冯迦陵,樱唇不由得微张开来,十足惊异的神色。
反倒是康王听了这话后并没有大声咆哮,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贺连雪,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忿怒激动,逐渐转变成一种平静的哀伤心恸,到最后竟是笑了出来
外头突地一阵喧闹,像是有人领了千军万马冲了进来。
康王一听见有人来了,面色一凝,随即从哀恸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他转过身背对着贺连雪,平静地说:“你走吧!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了。”
贺连雪伸手抹去脸上泪水,脸上有一种坚毅的决绝神情。
她深深望了康王的背影一眼。“你自己保重!”
正当贺连雪转身离去之际,外头的千军万马却已冲进了房间。带兵的卫尉卿一声大喝——
“谁都不许走!”
冲进房里的卫尉寺官兵,领兵者是“卫尉卿”丘穆陵常光。他进房一看不由得呆住了。
今天的任务是要捉拿行巫术谋害皇上的叛贼,这会儿虽是人赃俱获,但他万万想不到主谋者竟是当今圣上的亲手足——康王爷。
这下子连带头的卫尉卿一时都傻了眼。
“卑职奉命捉拿反贼要犯,请王爷束手就擒!”
康王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你们要捉拿的是我么?你说我是反贼要犯么?”
众人见了只觉诡谲,心下骇伯……王爷是不是疯了?
“此时此刻人赃俱获!卑职仅奉命捉拿活口,至于审判定罪之事,并不是卑职的任务。”
卫尉卿虽是必恭必敬说着,只是旁边的人数愈来愈多,不仅把他们团团包围起来,而且还愈来愈逼近她们。
冯迦陵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下不免害怕起来,不自主地便往康王身边靠去。
突然间,身边的康王和贺连雪已经同官兵打了起来,四周一片混乱,刀光剑影。康王一面要抵挡官兵,帮助贺连雪尽快脱逃,一面还要保护手无寸铁的冯迦陵,因此他大手一揽便将她拉过来藏在身后,以免她无辜遭受波及。
另一头的贺连雪则是奋力应战。
最初她连连打败官兵,眼看就要有机会逃走了;没想到从旁杀出一柄大刀,贺连雪一时躲避不及,眼看着就要被劈上了;突然间一把长剑飞过来,击退了那柄大刀,刀剑双双飞落两尺之外的地上。
“阿雪,你快走!”
康王随即将她往后一拽,要她从后面离开。
“不准走!”
卫尉卿眼看着重重包围的官兵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立刻下令后面的弓箭手就定位,准备以箭海攻势让他们乖乖束手就擒。
“张弓!”卫尉卿高举右手。“发箭!”
康王连忙将贺连雪用力一推,然后转身替她挡箭。
情势实在太危急了。康王一边要对付官兵,一边还要关心贺连雪是否已经安然逃脱……再这样下去,他肯定支持不到一注香时间。
“你到底走不走!?”康王气急败坏道,大手一挥又挡掉了五支飞箭。
“我不走!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我来承担!你别管我了!这是我咎由自取的!”
有道是“患难见真情”。此刻的贺连雪早忘却了主子要她陷害康王的任务,代之而起的是她与康王朝夕相处所产生的感情。
“你再不走,我们就要一同葬身此地了!如果你走了,我还有希望逃脱。你是希望我们一起死还是一起活!?”
贺连雪没有说话,两人在一眨眼间又挡掉了二十多支飞箭。
趁着官兵发箭的空档,康王又说话了。
“阿雪,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你要活着还我!”
这时他们已经退到了屋后,贺连雪只需纵身一跃进入旁边的竹林,官兵便不容易抓到她了。
“快走!”康王右手一送,将她顺势推了出去。
正当他分心与贺连雪说话之际,一支长箭悄悄飞至他的身边,康王并没有发现。
“小心!”
被康王护在身后的冯迦陵,眼见危险将至,即使出声也来不及救他脱困,只好飞身扑在他背上,替他掩住了头颈背胸等要害之处。
“呃!”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一支要命飞箭,这会却好整以暇正插入冯迦陵的左肩上,整个箭头都没入肌肤中。
冯迦陵整个人从康王背上滚了下来,跌入他的怀里。
康王没想到她竟会以自己为身体救他,心里激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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