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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36:49|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党组织这回遭到的破坏是太惨重了。”白灵忍不住溢出泪来:“你好久不来,我

  瞎想着……你大概也给……摞进枯井……”黄先生苦笑一下:“这很难避免。我现

  在给腰里勒着一条红丝带,将来胜利了,你们挖掏同志们的尸骨时,可以辨认出我

  来。”白灵破涕笑了:“我用丝绸剪一只白鹿缝到衬衫上,你将来也好辨出我……”

  黄先生随后就指派她到滋水县来给郝县长送信……

  大蛋黄似的太阳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

  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白鹿!一只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离

  破碎的沟壑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白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

  她进入教会女子学校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时,就同时想起了白

  鹿。上帝其实就是白鹿,妈妈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

  色的麻丝丝。奶奶抽下一根麻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

  右手使劲一拨,紫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啦转成一个圆圈,奶奶就讲起她的白

  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黄

  色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水变成清水了; 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秃

  子长出黑溜溜的头发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奶奶:

  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

  来咋办?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颗干枣,禁斥她不许乱说乱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

  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白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

  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激越,没有软溃无力,更没有暴戾烦躁,永远

  都是不恼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的平和神色。经过多年

  训育的高年级女生也就修炼成这份习性的德行。古城的各级行政官员军职官长和商

  贾大亨等等上流社会的人们,都喜愿到这所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古

  城的市民争相把女儿送到这所学校就读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间就可能成某

  个军政要员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两个表姐身上也押着这注宝。大表姐嫁了个连长,婚后不到

  一月开拔到汉中。半年后,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岭赶到汉中去寻夫,那连长

  已经有一个皮肤细腻的水乡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闹了,抓破了连长的脸和那

  女子的下身,随后就再也找不着那俩人的踪影了。她没有回家的路费,几乎在汉中

  沦为乞丐,后来被一位茶叶铺子的掌柜发现。听她口音是关中人,就把把她引进铺

  子里询问身世。掌柜本是关中人在汉中落脚做小买卖,死了女人不愿意再娶一个汉

  中女人,主要是听不顺汉中人那种干涩的发音。大表姐就落脚为茶叶铺掌柜的续弦

  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岁,正当中年,倒是知道体贴她疼她,只是经济实力并不

  比姑父的皮货铺子强多少。

  二表姐嫁给一位报馆文人,权势说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过得还算安宁。

  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货生意扩张开拓,也没有能力孝顺贵重礼品,却把皮

  匠丈人的苦楚编成歌谣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皮匠苦皮匠苦,年头干到腊月二

  十五。麻绳勒得手腕断,锥子穿皮刺破手。双手破裂炸千口,满身腥膻……这是他

  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时在皮货铺子的真切体验的感受。他被各种兽皮散发的腥膻味儿

  熏得头晕恶心,尤其在饭桌上看见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剧了这种感觉。那手背上手

  腕上被麻绳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茧子死皮,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

  用黑色的树胶一类膏药糊着,有的新炸开的小口渗出了血丝,手心手背几乎看不到

  指甲大一块完整洁净的皮肤。二女婿一口饭一匙汤也咽不下去,归去就写下这首替

  老岳丈鸣不平的歌谣,而且让二表姐拿着报纸念给父亲。皮匠听了一半就把反手拉

  过来又踩又唾,脸红脖子粗地咆哮起来:狗东西,把我糟践完咧!狗东西没当官的

  本事可有糟践人的本事!而今满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还念个屁……皮匠姑父

  十分伤心,发誓不准二女婿再踏进他的皮货作坊。

  白灵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症结并不在此,是在于两个女都没有跟上一位可以光

  耀门庭的女婿,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教会女子学校是女人的世界,

  整个城市里各种体态的女子集中于一起,那些精华早被高职要员一个个接走了,屑

  于这个女人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两位表姐,只能被军队的小连排长或穷酸文人领走。

  皮匠姑父后来直言不讳地给白灵说:“你比那俩个出息呀灵灵儿,凡团长以下的当

  科员跑闲腿打闲杂的都甭理识他,跟个有权有势的主儿你能行喀! 到那阵儿; 看哪

  个龟五贼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给钱? 皮匠姑父这桩夙愿的实现可能性确实存在。

  无论学识无论气质,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灵在美女如族的教会女子学校里也

  是出类拔萃的。白灵已经谢绝过几位求婚者,挡箭牌倒是那位从未照过面的王家小

  伙儿。她对求婚者说:“家父在我十二岁就许亲订婚了。在她离开教会学校之前,

  校务处通告她说有一位政府要员要见她,她问什么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

  务处职务忧心忡忡地劝她说应该去,愿意不愿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灵

  去了。她看见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务处的桌前坐着,棱角分明的脸

  膛,聪颖执著的眼睛,从脑门中间分向脑袋两边的头发又黑又亮。白灵一进门,那

  人就站起来颔首微笑。校务处的先生介绍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员的秘

  书,随后就退出门去。那秘书很坦率地问:“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

  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灵天真地说:“你像汪精卫。真的,我进门头一眼瞧见你

  就奇怪,汪精卫怎么屈尊坐在这儿?”秘书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过奖了。汪是

  中国第一美男子,我怎么能……”白灵笑着说:“你就是中国第二。”秘书不在意

  地转了话题:“白小姐毕业后做何打算?”白灵问:“你找我究竟要问什么事?”

  秘书说:“你愿意求学我可以资助,你愿意就业我可以帮助安排。”白灵问:“你

  怎么对我这样好呢?”秘书说:“这还用问吗?”白灵说:“我已经嫁人了。”秘

  书说:“难道他比汪还英俊?”白灵说:“他可是世界第一。”秘书俏皮地说:

  “怕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他在哪里?”白灵说:“十七师。”秘书轻舒一口气:

  “杂牌子。”白灵说:“杂牌子军队没规矩。那可是个冷恐子。他说谁要是在我身

  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个血罐子。”秘书说:“这我倒不怕。”白灵说:“我怕。”

  属于政府部门的人都怯看杂牌子十七师,秘书说他不怕是强撑面子。白灵再一次重

  复说:“他会连我都杀死的。我怕。那真是冷恐子!”

  白灵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铜元游戏,那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

  这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蒋介石背叛革命以后,她每天都能听也能从报

  纸上看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消息,古城笼罩在阴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上课,

  两三个警察蹭进门,把坐在第三排一个女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位警察出教室门口才

  转头向先生也向学生解释了一句:“这是共匪。”女学生们惊疑万状。女先生说:

  “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让她下地狱。”白灵浑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麻绳勒着,

  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鹏到保定烟校学习去了,他能挣脱五花大绑的麻绳吗?她

  那时急不可待地想见到鹿兆鹏,打问一下鹿兆海的音讯,却找不到他。五六天后,

  一个更令人像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位被绑走的同学领着三个警察到学校来,由她指

  点着绑走了三个外班的同学。那时候整个学校乱了秩序,女生们拥挤在校园通往大

  门的长长的过道两边,看着三个用细麻绳串结在一起的同学被牵着走到校门口,塞

  进一辆黑色的囚车。

  白灵已经无心上课,就断断续续请假,寻找鹿兆鹏,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亲戚

  家打听见声,说是鹿兆鹏早跑得不见踪影了,倒是听到不少整治农协头目的种种传

  闻。白灵连夜离开白鹿原又回到城里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学校时,听到女生们

  悄悄说,被捕的三个共产党分子全部给填了枯井,本班那个领着警察来抓捕同党的

  女生也一同被填进井里。白灵恶毒地说:“上帝不能容忍赎罪的羔羊。”

  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白

  灵在皮匠姑父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

  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色礼帽,像是一位

  穷酸的教员,在柜台前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鹏说:“你发愣干什么?我

  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白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过来的

  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父喊:“姑父,这位老师

  想请你定做一双皮鞋。”皮匠热情地招呼说:“你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

  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宽窄,又征询了

  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活儿去了。白灵领着鹿兆鹏进入自己那间小小

  的卧室转过身问:“你害怕给塞进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

  紧紧盯着白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

  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湿润,然后就潮起两汪晶莹的泪水。鹿兆鹏点了点头。白灵眨了

  眨眼睛,泪水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入共产党。”鹿兆鹏用手按着白灵

  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全国都在剿杀共产党。”白灵说:“我看见他们剿

  杀才要入。”鹿兆鹏说:“我们被杀的人不计其数。”白灵说:“你们人少了,我

  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白灵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

  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白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于是在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白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人

  申述要加入共产党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安全的所

  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皮匠铺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红色皮鞋。对皮

  鞋的手艺大加赞扬。皮匠则亲自把皮鞋给他穿上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一圈,而且

  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断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

  的皮鞋,发誓说比上海货好得多。皮匠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交

  给皮匠,说这是白灵要他买的。白灵于傍黑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