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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36:49|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入土,我那个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进街门就栖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们喝

  一盅。”冷先生很能体味鹿子霖的心情当即让相公尽快弄出三四样下酒菜来,一盘

  凉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莴笋,一盘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凉水的感

  觉和效果一样,喝任何名酒尝不出香味,喝再多也从来不见脸红脸黄更不会见醉,

  他看着旁人喝得那么有滋味醉得丑态百出往往觉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

  兴时喝郁闷时喝冷甚了喝热过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坏事要喝,进小娥的窑洞之前必

  须喝酒以壮行;他喝酒不悦意独个品饮,必须得有一伙酒起码得有一个人陪着,一

  边偏着笑着喊着,顶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马翻,渐渐进入苦不觉乐的飘飘摇

  摇的轻松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为难的话……”鹿子霖眼睛里开始泛出酒的

  气韵,“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了好!”冷先生没有说话,从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

  励鹿子霖尽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声嘘叹着说:

  “我听到一句闲话,说是孝文跟窑里那个货这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惊,原

  想鹿子霖可能要谈及他们之间的事,鹿兆鹏拒不归家的抗婚行动早已掩盖不住,处

  境最为尴尬的其实是这桩婚事双方的父亲,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过深深的

  歉意,一次又一次给他表示将要采取的制服儿子的举措……是不是又要采取新的手

  段了?万万料想不到,却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冷先生断然地说:

  “兄弟你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连连点着头:“对对对!我刚听

  到这话不仅不信,顺手就煽了给我报告这件事人的一个嘴巴!我说‘孝文要跟她有

  这号事,那庙里的泥神神也会跟她有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着又有俩

  人来报告,说得有鼻子有眼,全说是他们亲眼撞见孝文进出那货的窑,一个说他晚

  上寻猪撞见孝文进窑,一个说他半夜从亲戚家回来瞅见孝文溜出窑来,俩人不是一

  天晚上见的。你说信下信不下?我还能再煽这俩人的嘴巴子吗?”冷先生说:“这

  事若是属实,那比土匪砸断腰还要厉害,这是要嘉轩的命哩!”鹿子霖说:“我打

  发那俩人报告的人出门时,一人还是给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说!我想我给嘉

  轩不好说这话,嘉轩哥心里头不见得我清白:可这事不告知嘉轩哥又不行,日后事

  情烂包了嘉轩哥又怨我对他瞒瞒盖盖;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来说这话,咱们谁都不想

  看着白家出丑……他跟你是亲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着大家都光光堂堂……”

  冷先生第二天照旧去给嘉轩敷药,看着忍着痛仍然做出平静神态的亲家,又想

  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断:嘉轩能挨得起土匪拦腰一击,绝对招架不住那个传言的打击。

  冷先生心里十分难过十分痛苦,脸上依然着永不改易的冷色调,象往昔一样连安慰

  的话也不说一句只顾精心治疗。过了难耐的三伏又过了淫雨绵绵的秋天,当白嘉轩

  腰伤治愈重新出现在白鹿村街巷里的时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传言等到了出

  世的时日.他为如何把这句话传给嘉轩而伤透了脑子。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为说一句

  话而如此费心的情况……

  冷先生瞅着佝偻在椅子的上白嘉轩说:“兄弟,我看人到世上来没有享福的尽

  是受苦的,穷汉有穷汉的苦楚,富汉有富汉的苦楚,皇帝贵人也是有难言的苦楚。

  这是人出世时带来的。你看,个个人都是哇哇大哭着来这世上,没听说哪个人落地

  头一声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愿意到世上来,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静

  悠闲,天爷就一脚把人蹬下来……既是人到世上来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论遇见啥

  样的灾苦都能想得开……”冷先生一次说下这么多连他自己也颇惊诧。白嘉轩说:

  “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当闲话听。这是啥闲话?杀人的闲话

  ”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又转折上进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脚下已经

  积下一层厚厚的雪,嚓嚓嚓响着,背抄着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

  上的雪还在下着。进入四合院的街门时,他对如何对待冷先生透露给他的闲话已经

  纲目明晰,处置这事并不复杂,不需要向任何人打听讯问,要是没有结果可能更糟。

  他相信只要若无其事而暗里留心观察一下孝文的举动就会一目了然。他做出什么事

  也不曾发生的随意的样子问:“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他说:“给老六家说和

  去了。”

  白嘉轩胸膛里怦然心动,觉得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冲上脑顶,得悉这件事非同小

  可的闲话所激起的震惊和愤怒,现在才变得不可压仰,归来时想好了的处置这件事

  的纲目和步骤全部作废了。他把解开的第一只裤脚带儿重新扎好,从门背后抓起仙

  草由柴火棚子里拣回的拐杖,强烈地预知到拐杖的重要用场。出门时,他没有忘记

  掩盖此时出门的真实目的:“老六的那几个后人难说话。老六让我去镇镇邪,我差

  点忘了……”他跷出门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灾难的一步。

  白嘉轩来到白老六家的门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狭窄的庄基上撑立着一排四间破

  旧的厦屋,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是个敞风院子,一切全都一目了然,四间厦屋安着的

  四合门板全都关死了,不见灯火不见响动,白老六滚雪一样的鼾声从南边那间厦屋

  冲出来,在敞风院子里起伏。白嘉轩在那一刻浑身有一种瘫软的感觉。他走出老六

  家的敞风院子,似乎有一千双手推着他疾步走上村子东头的慢坡,瞅见了那孔平时

  连正眼瞧一眼的兴致也没有的窑洞:想到把他逼到这个龌龊角落来干捉奸这种龌龊

  事的儿子,胸膛里的愤怒和悲哀搅和得他痛苦不堪;他从慢道跨上窑院的平场,两

  条腿失控地抖颤起来;他走到糊着一层黑麻纸的窑窗跟前,就听见了里头悄声低语

  着的狎呢声息;白嘉轩在那一瞬间走到了生命的未日走到终点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纵,

  一脚踏到窗洞的门板上,咣当一声,自己同时也栽倒了。咣当的响声无异于一声雪

  夜的雪鸣,把温暖的窑洞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荡殆尽。孝文完全瘫痪,躺在炕上

  动弹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断折,只剩一身撑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声炸雪响过便

  复归静寂。小娥从炕上溜下来,撅着光光的尻子贴着门缝往外瞧,朦胧的雪光里不

  见异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见门口雪地上倒卧着一团黑圪塔。她松了一口气折回头

  扶住炕边,俯下身贴着孝文的耳朵说:“瓜蛋儿放心!一个要饭的冻硬栽倒到门口

  咧!”孝文忽地一声跃起拨开被子,慌忙穿衣蹬裤,溜下炕来钩上棉窝窝,一把拉

  开门闩,从那个倒卧门口的人身上跳过去;下了窑院的平声跷上慢道又进入村巷,

  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荡起来。

  小娥穿好衣裳走出窑门,看看倒在门口的那个倒霉鬼死了还是活着:她蹲下身

  摸摸那人的鼻口,刚刚触到冷硬如铁的鼻梁,突然吓得倒吸一口气跌坐在地上;从

  倒地者整齐的穿着和佝偻的身腰上,她辩认出族长来,哪里是那个可怜栖惶的要饭

  老汉!小娥爬起来退回窑里才感到了恐惧,急得在窑里打转转。她听到窑院里的一

  声咳嗽,立即跳出窑门奔过窑院挡住了从慢道上走下来的鹿子霖。小娥说:“糟了

  糟了!族长气死……”鹿子霖朝着小娥手指的窑门口一瞅,折身跷上窑院,站在倒

  地的白嘉轩身旁久久不语,象欣赏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只猎物。小娥急得在他腰里

  戳了一下:“咋办哩咋办哩?死了人咋办呀?你还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弯下

  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轩的鼻口,直起腰来对小娥说:“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条心。

  死不了,这人命长。”小娥急哮哮他说:“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这儿咋办哩?”

  鹿子霖说:“按说我把他背上送回去就完了,这样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转不过弯子

  ……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让他想办法,我应该装成不知道这码事。快去,小心时间

  长了真的死了就麻烦了。”小娥转身跑出场院在去打冷先生,刚跑到慢坡下,鹿子

  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还是我顺路捎着背回去。”小娥又奔回窑院。鹿子霖咬

  咬牙在心里说“就是要叫你转不开身躲不开脸,一丁点掩瞒的余地都不留。看你下

  来怎么办?我非把你逼上‘辕门’不结。”他背起白嘉轩,告别小娥说:“还记着

  我给你说的那句话吗?你干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话指的什么:你能把孝文拉进

  怀里,就是尿到他爷脸上了。她现在达到报复的目的却没有产生报复后的欢悦,被

  预料不及的严重后果吓住了。她瞅着鹿子霖背着白嘉轩移脚转身,走出窑院,跷进

  窑去关死了窑门,突然扑倒在炕上。

  鹿子霖背着白嘉轩走过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脚踢响了白家的街门,对惊慌失措

  的仙草说:“先甭问……我也不晓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针扎进人中,白

  嘉轩喉咙里咕咕响了一阵终于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又把眼睛问上了。鹿子霖装作啥

  也不晓的憨相:“咋弄着哩嘉轩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窑门口?”随之就告辞了。

  白嘉轩被妻子仙草一针扎活过来长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固执地挥一挥手,

  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乱纷纷的嘘寒问暖心诚意至关切,“你们都回去睡觉,让我歇

  下。”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睛,屋里只剩下仙草一个清静下来,白嘉轩依然闭眼不睁

  静静的躺着。一切既已无法补救,必须采取最果断最斩劲的手段,洗刷孝文给他和

  祖宗以及整个家族所涂抹的耻辱。他相信家人围在炕前只能防碍他的决断只能乱中

  添乱,因此毫不留情地挥手把他们赶开了。他就这么躺着想着一丝不动,听着公鸡

  叫过一遍又叫过一遍,才咳嗽一声坐了起来,对仙草说:“你把三哥叫来。”

  鹿三在马号里十分纳闷,嘉轩怎么会倒在那个窑院里?他咂着旱烟袋坐在炕

  边,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跷踏在炕边上,胳膊时支在膝头上吸着烟迷惑莫解。

  孝文低头耷脑走进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帮上,他以为孝文和他一样替嘉轩担忧

  却不知道孝文心里有鬼。他很诚恳地劝孝文说:“甭伤心。你爸缓歇缓歇就好了。

  许是雪地里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帮上低垂着头,他从小娥的窑洞溜回家中时万分

  庆幸自己不该倒霉,摸着黑钻进被窝,才觉得堵在喉咙眼上的心回到原处;当他听

  到敲门声又看见鹿子霖背着父亲走进院里时,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这一切全都

  被父亲的病势暂掩盖着。他除了死再无路可走,已经没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连活

  到再见父亲一面的时间也挨不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后一句悔恨的话,

  于是就走进马号来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说:“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后

  给他说一句话,就说我说了‘ 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转过头拨出嘴里的烟袋:

  “你说啥?”孝文说:“我做下丢脸事没脸活人了!”鹿三于是就得到了嘉轩倒在

  窑洞门口的疑问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