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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1 23:36:49|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

  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

  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

  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干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

  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

  机赚回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

  就得这样盘算,才能把日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

  类的点化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人格。

  而言传身教不可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轧花机开转以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干到深夜,

  有时鸡叫三遍以后又爬起来再干。房檐上吊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柱儿,白嘉轩脱了

  棉袄棉裤只穿着白衫单裤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

  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依然冷冷地对惊慌失措的儿子说:“他又

  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唤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真个是天下大

  乱了!”白嘉轩停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

  人还是不乱。”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

  花机就不慌不乱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他

  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裤穿起来…

  …

  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

  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

  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

  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

  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

  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回头又在奶奶脸上

  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

  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

  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乳房的轮廓,心里悸

  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察觉父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

  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

  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无论男的

  女的,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

  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

  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

  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

  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

  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

  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

  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

  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

  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

  建脑瓜子。”她爽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

  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革命军人的志愿,围城结

  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聪慧尤其是他

  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得

  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白我约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白灵

  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

  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革命成功

  ”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

  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

  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

  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

  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

  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

  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

  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

  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1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

  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

  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

  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革命的事。

  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摆着的。

  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白鹿

  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

  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革命的领导人的鹿兆鹏

  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

  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

  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

  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

  进,胜利指日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

  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

  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白嘉轩

  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

  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母亲惊讶地问:“明天就

  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

  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

  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

  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欢教书。革

  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

  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

  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

  “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

  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

  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

  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共产党领导国民革命形势大好!

  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

  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

  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

  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

  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

  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

  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

  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

  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

  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

  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

  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

  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

  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

  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

  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

  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

  嘛!”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

  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

  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

  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