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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作品:在人间|作者:团团|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6:27:08|下载:在人间TXT下载
  个,没有别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复活了。”

  我们接吻三次,他问我生活过得怎样,我坦白地告诉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经厌

  倦,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认真地说。“什么波斯不波斯呀?见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这样年纪

  的时候,也想远走高飞。……”他虽然开口就见鬼见鬼的,我听了却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

  种美好的春天的气息。他显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样子。

  “抽烟?”他问,向我伸出一只装着粗大的烟卷的银烟盒。

  这可终于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这里来吧。”他向我提议。“今年市场里的建筑工程我包下了

  有四万多,兄弟,你明白吗?我派你到市场上去,替我当个象监工的人,材料运到,你收下

  来,按时分配到一定场所,防备工人们偷盗,好吗?薪水一个月五卢布,另外每天给五戈比

  中饭钱。你同我家里女人们不相干,早出晚归,不要管她们。不过你别说我们是在路上碰到

  的,你装做随便跑来就得。多马周的星期天,你来好啦——就这样吧。”

  我们象朋友一样分别,他握了握我的手走开去,甚至远远地殷勤地摇着帽子。

  回到作坊里,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开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荣幸的惋惜之情,

  巴维尔尤其不好过。

  “你想想,”他责备我说。“咱们在一起惯了,你怎么能跟那些杂七杂八的乡下人过

  活?木匠,彩画匠……你这是干什么。当家师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噜

  说:“鱼往深处游,漂亮小伙子却往狭处钻……”作坊里给我举行的饯别会,是很愁闷而枯

  燥的。

  “当然是什么都应该试一下,”醉得脸发黄的日哈列夫说。

  (bsp;“不过最好一下就抓紧一件什么做下去……”“做一辈子,”拉里昂诺维奇低声补充说。

  但我觉得他们这样说,是勉强的,好象只是一种义务。我同他们联结着的那根绳子,好

  象立刻霉断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发着沙嗓子说:“我一高兴,让你们都到牢里去。我——

  知道秘密。这里有谁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时一样,墙旁边靠着没有脸部的未画完的

  圣像,天花板上贴着玻璃球。早已不在灯下做夜工了,它们好久没用,罩上了一层灰色的尘

  土和煤烟。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记忆里,就是闭着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地下室的全

  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颜料罐、成捆的画笔和笔插、圣像、放在屋角上的脏水桶、水桶

  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铜的洗手钵、从高板床上垂下来戈戈列夫的发青的象淹死鬼的脚似的赤

  脚。

  我想早一点离开,但是俄国人是喜欢拖延悲哀的时间的,同人分别,也好象做安魂祭一

  样。

  日哈列夫把眉头一动,对我说:

  “那本《恶魔》,我不还你了,你愿意算二十戈比让给我吗?”

  这本书是我的,一个当消防队队长的老头儿给我的,我不愿意把这本莱蒙托夫的作品让

  给别人。但我不大高兴地说,我不要钱,日哈列夫也就不客气把钱收进钱袋里,坚定地说:

  “随你便吧,不过书我不还你。这本书对你没有好处,带着这种书马上会犯罪的……”“可

  是店铺也有卖的呀,我亲眼见过。”

  但他很恳切地对我说:

  “那没有关系,店铺里也卖手枪呢……”结果,莱蒙托夫的作品终于没有还给我。

  我上楼去向老板娘告辞,在门廊下碰见她的女儿。她问:“听说你要走?”

  “是的。”

  “你若不走,也会把你赶走的。”她虽说得不大客气,倒十分真诚。

  醉醺醺的老板娘这样说:

  “再见,上帝保佑你。你这小孩子很不好,犟得很。我自己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你的坏

  处,但是大家都说你是一个不好的孩子。”

  接着,她忽然哭起来,泪汪汪地说:

  “要是我们那个死人还活着,要是我的丈夫,亲爱的宝贝还活着,他一定会对付你,会

  揍你,会打你的脑袋,可是决不会把你赶走,一定会让你在这里呆下去。现在是全都变样

  了,一点儿不合意就叫人家滚蛋。唉,你到哪儿去呢?孩子,你到哪儿去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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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我同主人划着一只小船,经过市场的街道。两边砖造的店房,因为发大水,淹上了二

  楼。我划着桨,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着舵。后桨入水过深,船身拐来拐去地绕过街角,

  滑过平静而混浊的、象在深思一样的水面。

  “唏,这回水头真高,活见鬼。不好开工,”主人嘟哝着,抽着雪茄烟,烟发出焚破呢

  料的气味。

  “划慢点。”他惊慌地叫。“要撞着路灯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骂:

  “把这么坏的船给我们,混账东西……”他指给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铺的地方。他的脸

  剃得发青,唇须剪得短短的,又加含着雪茄烟,看来全不象一个包工头。

  他穿着皮袄,长统靴一直套到膝头上,肩头挂一只猎袋,两腿中间夹住一杆莱贝尔双筒

  枪,他老是不安地动着皮帽子,把它压在眉梢上,鼓起嘴唇,忧虑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

  子掀在后脑上,显得很年轻,唇须上浮起微笑,回忆着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个工作忙碌

  的人,心里正为了大水退得慢在发愁。显然,在他的心里正荡动着和工作无关的什么念头。

  我略被惊奇压住:看着这死寂的城市是这样奇异,密排着一排排紧闭窗户的房子——大

  水淹着的城市好象在我们的船边漂过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阳藏在云中,不过有时候从云缝里露出冬天那样的银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见它流,好象凝冻着,同肮脏的黄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

  睡觉。云缝里露出苍白的太阳,周围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点,灰色的天空,象一块布似的映

  在水里。我们的小船漂荡在两个天际之间,石头房子也漂荡起来,慢得几乎象瞧不出来地向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船旁边,漂着一些破桶、烂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时还有

  竿子或者绳子,象死蛇一般浮着。

  有些地方,窗子开着。市场长廊的屋顶上,晒着衬衫裤,放着毡靴子。有一个女人从窗

  口眺望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上系着一只小船,红红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块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颏点点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释:“这里是市场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口爬

  到屋顶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没有,要是没有,他自己就偷……”他

  懒懒地、静静地说着,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信。伏

  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在远远的毛毵毵的山上,隐约看见花花绿绿的市区。全城

  浸在还是灰暗色的,但树枝已经抽芽的果园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绿色的和暖的外衣。从水

  面传来很热闹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是我们这边,却好象是在被遗弃的

  墓地里。

  我们的小船,穿过黑森森的两行树林,从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烟刺着主人的

  眼,使他感得烦扰,小船的船头船身,不时碰着树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这只船坏透

  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这种事?”他咕噜说。“两个人划船,当然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

  边是中国商抄…”我对市场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这个可笑的商场和它那乱七八

  糟的屋顶。屋顶的角落上,有盘膝坐着的中国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向那些人像

  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自

  傲了……“真没意思,”主人指着那商场说。“要是我来修造的话……”他把帽子望脑后一

  推,吹着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若是把砖房街市造在这个每年要被两条河的河水淹没的

  低地上,也会是同样枯燥的。

  他也会想出这种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烟丢在船外边,同时厌恶地吐了一口口水,说:“真闷人,彼什科夫,真闷人

  呀。光是一班没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人可以谈谈。要吹牛,吹给谁听呢?没有人,都是木

  匠、石匠、乡下佬、骗子……”他望着右边从水中伸出耸立在小丘上的美丽的白色回教堂,

  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继续说:“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的样。德

  国人,老弟,他们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还没抽惯。抽多了,老婆

  就叽咕:‘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马具工一样。’喂,老弟,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好,你

  来把舵吧……”他把桨放在船沿上,拿起枪,向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像开了一枪。中国人像

  没有受损伤,霰弹落在屋顶和墙头,向空中升起一股尘烟。

  “没有打中,”射手毫不懊丧地说,又在枪膛里装弹药。

  “你对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上了……”

  他跟讲梦一样,讲了他学徒时候跟建筑师家女佣的初恋。

  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辽阔的水,闪烁着混浊的

  光波,水面上露出几处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断地唱着神学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这青青的海,大概是

  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着,”主人说。“有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的房门口,象小狗

  一样发抖,屋子很冷。我的东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说不定我会被他撞见,可是,我不害

  怕,真的……”他好象在审视着一件穿过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样,沉思地说:“她

  看见了我,怜惜我,打开房门叫我:‘进来呀,小傻瓜’……”这类故事我听过很多,虽然

  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经听厌了。一切人,关于自己的初“恋”,差不多都是说得很

  缠绵,很伤感,没有一点儿吹牛和猥亵。于是我认为这是讲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

  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这样一点好处。

  主人笑着,摇着脑袋,惊奇地感叹说:

  “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千万说不得。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可是这总是不

  能说的话。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对我,而是在对自己说。要是他不说,我就会

  说了。置身于如此静寂和荒凉之中,不能不说话、歌唱,或是拉手风琴。要不然,就会在这

  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没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结婚。”他教我。“兄弟,结婚是一件终身大事。活下去,愿在哪里

  住,就住在哪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当回教徒,也可以住在

  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盗也好——这一切都可以改变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