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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作品:在人间|作者:团团|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6:27:08|下载:在人间TXT下载
  她很喜欢马里耶特、维尔纳的小说,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枯燥无味的东西;我也不

  大喜欢施皮尔哈根。但奥尔巴赫的短篇小说,却非常中我的意;苏和雨果没多大魅力,比之

  他们,我对华特·司各特要看重得多。我所想望的,是跟巴尔扎克那样使人动心,使人快活

  的美妙的书。就是那位瓷人儿,也渐渐使我不喜欢了。

  每次我上她那儿去的时候,总是穿一件干净的衬衫,把头发梳一梳,尽可能打扮得整洁

  一点,可是我未必能达到这一点,但我总指望她看到我这整洁的模样,说话会更随便些,友

  好些,不要在她那张永远是笑眯眯的干净的脸上现出呆板无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着,用倦

  慵甜润的声音问我:“看完了?喜欢吗?”

  “不喜欢。”

  她把细细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扬,瞧着我,叹息着,照例用鼻音问:“这是为什么呀?”

  “这种事在别的书里早看到过了。”

  “你说这种事,是什么事?”

  “爱情……”

  她皱了一皱眉头,发出甜蜜蜜的笑声说:“啊,可是没有一本小说,不写爱情的呀。”

  她坐在一把挺大的圈椅里,穿着毛皮便鞋的小脚轻轻动着,不时打一个呵欠,裹一裹身

  上那件浅蓝色长罩衫,伸出桃红色的手指头,敲敲膝上的书皮。

  我想问她:

  “你为什么还不搬走?那些军官不是依旧在给你写信,取笑你吗……”可是我没有勇气

  对她说这些话,抱了一本写“爱情”的厚书和带着失望的愁闷走了。

  院里的人,现在谈起这女人来更加不堪入耳,嘲讽得更加恶毒了。我听了那些显然是胡

  诌出来的肮脏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背地里同情她,替她担心;可是一走到她跟前,瞧

  见她锐利的眼光,猫儿般灵巧的身体和那张总是高高兴兴的脸,我对她的怜悯和担心便都象

  烟一般消散了。

  春天,她忽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了几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那屋子空着还没有新房客搬进来的时候,我跑去张望了一下,只见光秃秃的墙上,留着

  挂过画的四方形的痕迹,一些弯曲的钉子,和钉过钉子的伤痕。漆过的地板上,乱堆着五颜

  六色的碎布头、纸片、破药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铜饰针闪着光。

  我心里难过了。我想再见一见那个娇小的裁缝妻子,我要告诉她,我是多么感激她……

  十

  裁缝的妻子还没搬走的时候,我们主人住所的楼下搬来了一个眼睛乌黑的年轻夫人,带

  着一个小女孩和年老的母亲。

  母亲是白头发的老婆婆,一天到晚嘴里含着一支琥珀烟嘴抽烟卷。夫人是很漂亮的美

  人,样子威严、骄傲,用低沉而悦耳的音调说话;瞧人的时候昂着头稍微把眼睛眯着,好象

  别人站得很远,不大瞧得清楚似的。有一个叫秋菲亚耶夫的黑皮肤的兵士,几乎每天都牵一

  匹瘦腿儿的红毛马到她家门口来。那夫人穿一件铁青色丝绒裙衣,戴一双喇叭口形的白手

  套,脚上穿着黄色的长统马靴,走到大门口,一手撩着裙子,拿一条柄上嵌着淡紫石的马

  鞭,伸出另外一只小小的手,抚摩那亲切地龇着牙齿的马的鼻脸。那马儿把一只红红的眼睛

  向她睨着,全身哆嗦,提起蹄子轻轻踢着踏实了的地面。

  “罗贝尔,罗—贝尔,”她低低叫着,用力拍打马儿弯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接着,她一脚踏在秋菲亚耶夫的膝头上,轻巧地跳上马鞍;马儿很得意地在堤岸上跟跳

  舞一般奔跑起来。她坐在鞍上的姿态是那么沉着老练,简直跟长在鞍上一样。

  她真美丽得出奇,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跟初见时一样,常常使人心中洋溢着一种陶

  醉的欢喜。我见了她,心里就想:狄安娜·普瓦提埃、玛尔戈王后、拉·瓦尔埃尔少女,以

  及其他历史小说中的美丽的女主人公一定是跟这位夫人一样的美丽。

  她周围经常围绕着一群驻扎在这城里的师部的军官。每天晚上到她那儿来弹钢琴、拉小

  提琴、弹吉他、跳舞、唱歌。

  其中来得最勤的是一个叫奥列索夫的少校。他长着肥胖的红脸,短短的两腿,头发已经

  花白,身上油光光的,跟轮船上的机工差不多。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对夫人顺从得象一个忠

  实的奴仆。

  跟母亲一般幸福而且美丽的,是那个五岁的长着鬈发的胖胖的女孩。淡蓝色的大眼睛天

  真而沉静,是一对在憧憬着什么的眼睛。而且,这个小女孩总显出一种非孩童的深思的样子。

  那位老婆婆,一天到晚带着沉默的秋菲亚耶夫和肥大而斜视的女仆,埋头在家务中。因

  为没有保姆,那个小女孩每天总在门廊上,或者在对面堆着木头的地方一个人玩耍,几乎没

  有人看管。我常在傍晚的时候,跑去和这女孩子玩,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快跟我混熟了。每

  次我讲故事给她听,她就躺在我手臂上蒙眬欲睡。她睡着以后,我就抱她回家上床。

  不久以后,竟到了这种程度,她每次临睡以前,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别,我去了,她就很

  正经地伸出圆滚滚的手说:“明天再会呀。外婆,该说什么话呀?”

  “上帝保佑你,”老婆婆这么说着,她那嘴和尖鼻子里冒出白腾腾的烟。

  “上布保佑你到明天呀,我要睡觉啦,”小女孩学着说了之后,就钻进缀花边的被子里

  去了。

  老婆婆提醒她说:

  “不是到明天,是永远呀。”

  “嗨,明天不是永远有的吗?”

  她喜欢用“明天”这个词儿,把一切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都搬到未来中去。她把摘来的

  花、折来的树枝插在地上说:“明天这地方就会变成一座花园……”“我明天什么时候也要

  埋(买)一匹麻(马),跟妈妈一样骑着玩儿去……”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不很活泼;

  常常正玩得好好儿的,忽然凝神沉思,出人意料地问:“神父头上的毛,为什么跟女人的一

  样?”

  有时她让荨麻刺了一下,就指着荨麻说:“你当心,我去刀(祷)告上帝,上帝会重重

  地花(罚)你。不管是什么人,上帝都会花(罚)他的。连妈妈,他也可以花(罚)

  的……”有时候,一种轻微的、严肃的悲哀落在她的身上,这时候她那蓝色的充满憧憬的眼

  睛便注视着天空,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说:“外婆常常发火,可是妈妈总不,妈妈总是笑。

  大家都喜欢她,所以她老是忙,总有客人来,来看她,因为她,妈妈长得漂亮。她是个可爱

  的妈妈。奥列索夫伯伯也这么说:可爱的妈妈。”

  我非常喜欢听这小女孩讲话,因为她给我打开了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她总是高兴地

  和很多地谈她的妈妈。因此,在我的眼前,隐约地展开了一种新的生活,使我重新想起玛尔

  戈王后,因而更增强了我对书的信任,对于生活的兴趣。

  有一天傍晚,我正等候着往奥特科斯散步去的主人们,坐在门廊上,女孩在我手中打瞌

  睡。她母亲骑马跑来了,轻轻跳到地上,略略把头一抬,问:“她怎么啦?睡着了吗?”

  “是的。”

  “啊哟,真的……”

  当兵的秋菲亚耶夫从门里跑出来,拉住马,夫人把鞭子往腰带上一掖,伸开两臂说:

  “把她给我。”

  “我自己抱了送去吧。”

  “嗯。”夫人跟叱马一般叱了我一声,一只脚在门廊上跺了一下。

  女孩醒了,迷迷糊糊地望见了妈妈,便伸手要她抱。她抱着去了。

  我是习惯被人家叱骂的,可是连这位夫人都要叱骂我,心里可真不痛快。她只消轻轻吩

  咐一声,谁还能不服从。

  过了几分钟,那个斜眼的女仆来叫我了,说是女孩耍脾气,没给我道晚安就不肯睡觉。

  我在她妈妈面前有些得意地走进了客室。女孩坐在妈妈膝头上,她妈妈正在用灵巧的手

  给她脱衣服。

  “好,你瞧,”她说。“这个怪物来了。”

  “不是怪物,是我的小伙伴……”

  “原来是这样。那太好了。送点什么东西给你的小伙伴吧,呃,你愿意吗?”

  “嗳,我愿意。”

  “好极了,这由妈妈来送,你去睡觉吧。”

  “明天再会。”她向我伸出手说。“上帝保佑你到明天……”夫人吃惊地叫了起来:

  “啊哟,这话谁教你的……外婆吗?”

  “嗯……”

  小女孩一进去,夫人用手指头招呼我:

  “送你什么呀?”

  我说什么也不要,只希望她借一本什么书给我看看。

  她伸出和暖芳香的指头把我的脸一抬,现出和悦的笑容问我:“啊哟,你喜欢看书,是

  吗?那你看过一些什么书?”

  她一笑,就显得更美了。我嗫嗫嚅嚅向她说了几个长篇小说的名字。

  “你喜欢这些书里的什么呢?”她两手放在桌子上,指头微微动着。

  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花的浓郁的香气。奇怪的是香气中还混着马骚气。她透过长长的睫

  毛,沉思地注视着我,我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注视过。

  屋子里放满了精致的家具,显得跟鸟窝一般狭窄。窗口覆着浓浓的花荫,火炉上的白瓷

  砖,在薄暗中闪着光,和火炉并排的一架大钢琴,也显得亮晶晶的。墙壁上,朴素的金色框

  子里装着倾斜的大大的斯拉夫字母印的暗色奖状,每个奖状下边都用绳子吊着一颗暗色的大

  樱这一切,也跟我一样畏缩地望着这位妇人。

  我尽可能用简单明了的话告诉她,我过着苦恼寂寞的生活,只有在读书的时候,才能把

  一切痛苦忘掉。

  “啊,原来是这样?”她这样说着,站起身来。“这话不错,这话也许是对的……唔,

  好吧。书以后尽量借给你,不过现在没有……唔,你把这本拿去……”她从长沙发上拿起一

  本黄封皮的已经破散的书:“你拿去看,看完了来拿第二卷;一共有四卷……”我拿了一本

  梅谢尔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回来;开始极认真地念起来。可是彼得堡的“秘密”,

  比马德里、伦敦、巴黎的无味得多,我从头几页上已经看明白了。使我发生兴趣的,只有一

  段关于自由和棍棒的寓言:“我比你强,”自由说。“因为我比你聪明。”

  可是棍棒回答她道:

  “不,我比你强,因为我气力比你大。”

  争着争着就打起架来了。

  棍棒痛打了自由。我记得,自由受了重伤死在医院里了。

  这本书中谈到了虚无主义者。我记得,照梅谢尔斯基公爵的观点,虚无主义者是十分凶

  恶的人,被他瞧一眼,连鸡都会死的。虚无主义者这个名词,我以为是骂人的不体面的话,

  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没有看懂,这真使我伤心。大概我没有阅读好书的能力。我从心里相

  信,这是一本好书,因为我觉得那样一位尊贵美丽的夫人,决没有看坏书的道理。

  “怎么样?喜欢吗?”我把梅谢尔斯基的黄封面小说还给她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很为难地回答了一声“不”,我想,这会使她生气。

  不料她只是大笑起来,跑进帷帐后边去了,那儿是她的卧室。她从那里拿来一本精装的

  山羊皮面子的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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