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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作品:在人间|作者:团团|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6:27:08|下载:在人间TXT下载
  感到了这几个字的力量。但是这个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说来都可笑。生活中确有这样的事。

  有一天,主人们要我再讲点轮船上的事给他们听,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什

  么可讲的了……”他们听了这个字眼吓坏了,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四个人开始一齐笑,学着说:

  “老实说——哎唷啵”

  连主人都对我说: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从此以后,有好久,他们都叫我:

  “喂。老实说。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实说……”这种毫无意义的揶

  揄,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觉得奇怪。

  我生活在这昏昏沉沉的闷人的气氛中,为摆脱这种情绪,我尽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这

  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调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

  孩。每天洗婴儿的尿布,每周还要到“宪兵泉”1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说:“怎

  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来啦?”

  有时候她们捉弄得太过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冲她们打,她们也用同样办法狠狠地

  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块儿,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流入奥卡河。这条深沟把用古代神灵雅里洛为名的原野和这边

  的城市隔开。每逢春祭节,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来游玩。据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

  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东西来祭他,祭他的时候,用轮子卷上浸过树脂的麻絮点上

  火,从山上滚下来。大家嚷着唱着,瞧这着火的轮子是不是一直滚到奥卡河。如果是一直滚

  到了的话,那就是说,雅里洛神已经接受了祭礼,这年的夏天,一定能够风调雨顺。

  洗衣女大都是从雅里洛来的,统统都是性情活泼、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们对街市上的事

  全知道,听她们互相讲到她们的主人——商人、官吏、军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

  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简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冻裂了皮。她们在蔽不住风雪的

  满是缝隙的旧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进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冻得红红的,湿手指

  僵硬得不会弯曲,眼睛里掉下眼泪,可是她们互相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于一切和任

  何事务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谈的一个,叫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三十多岁,是一个很有朝气的结实的妇

  人,眼睛里含着一种嘲笑,说话特别的尖刻。她的女伴们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

  又因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学里念书,所以特别受人尊敬。每当她背

  着两篮湿衣服,弯着腰从溜滑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时候,别人碰见她,总是笑嘻嘻地,关心地

  问她:“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托上帝的福,在念书。”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叫她念书,就是想她能够当太太。什么富贵老爷,什么夫人太太,你说是从哪儿来

  的?统统都是咱们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学问学得强,手臂长得长;手臂长得长,东西捞得

  多,东西捞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大家还都是傻孩子,我们回上帝那里要做

  聪明老头儿,就得学习。”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

  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

  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

  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

  “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

  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

  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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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

  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

  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

  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

  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

  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

  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

  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

  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

  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

  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

  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

  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

  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

  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

  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闲空的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这很少能办到,

  勤务兵们跑来了,谈这院子里的新闻。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两个。

  叶尔莫欣是一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长满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色浑

  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

  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

  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

  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

  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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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定从里面跑出老鼠来……我顶喜欢老鼠;那小东西总是悄没声息地跑来跑

  去……”我常常给那些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这些人中,我最

  高兴代西多罗夫写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给在图拉的妹子写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厨房里,在桌子边和我并排坐下,两手使劲揉着剃了头发的头,然后靠在

  我耳边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的最亲爱的妹妹,祝你长寿。现在再写:

  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你不必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

  得很糟糕,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很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不必告诉

  她。现在你自己写吧,照着人家教你的那样写……”他把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热又

  臭的口气吹着我的耳朵,反复低声叮咛:“叫她不要让年轻的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许让他们

  摸她的奶子。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他,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

  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他鼓着两腮,眼睛里流着泪。他在椅子上坐不安

  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搅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是那班老爷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年轻姑娘的老

  手。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听信了这种人的话,就会被他们卖到窑子里去。

  还有,你要是能攒下钱,就交给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会给你好好保存起来的。不

  过,最好,还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让瞧见,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记祝”听着这被厨

  房气窗洋铁皮翼子的吱喳声压倒的低语是很难受的。我回过头去,瞧瞧煤牎诘穆冢?br/>

  满是苍蝇屎的食器橱。厨房脏得厉害,到处都是臭虫;到处发着焦油、火油、煤烟的强烈的

  臭味。炉上的碎木柴中间,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烦闷袭人心灵。这个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怜

  得几乎令人掉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这样的生活算是好的吗?

  我再不去听西多罗夫的唠叨,而自己写着,写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骚。他叹一

  口气对我说:“写得不少了,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

  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东西。

  兵士咳嗽了几声,笑笑说: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爷们呢?上帝呢?……还少埃”他一接到妹子来信,就

  很不安地请求:“请念给我听听,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简短空洞

  得使人遗憾的信给他连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对女人却跟所有的人一样,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

  过这种关系,亲眼看见过这种关系从开始发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惊讶,令人作呕。我看见

  过西多罗夫开头如何对女人谈军队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语把女人迷

  倒;在这以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欣听,好似喝了苦药似的皱着脸,吐着口水。

  这也使我心里很难过。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欺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玩弄,再

  把她让给别人,还常常打她们呢?

  他只是嗤着鼻子轻轻一笑,这么说:

  “你不必管这种事。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过呀。你年纪小,你还早呢……”不过有一

  次,我却得到了更明确的使我难忘的回答:“你当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这么说着,

  眨巴着眼,咳嗽了一声。“她知——道的。她自己愿意受骗。这种事,谁都说谎骗人。这就

  是这样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里真有什么爱,只不过玩玩罢了。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脸的事

  情。往后你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可是必须在晚上。如果是白天,就必须在黑暗地方,在柴

  棚里,是呀。正因为这个,才给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为干了这种事,所以咱们大家都是不

  幸的……”他说得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