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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作品:在人间|作者:团团|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6:27:08|下载:在人间TXT下载
  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

  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

  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bsp;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

  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

  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

  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

  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

  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

  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

  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

  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下载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

  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

  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

  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

  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

  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

  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

  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

  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bsp;“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

  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阴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

  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

  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

  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

  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

  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

  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

  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心里一高

  兴,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抬起混浊的眼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的对

  面。一会儿妇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谢尔盖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坐下,贪心地咧开青蛙嘴。晚

  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这就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缩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其间马克西姆跑进来,他也醉了。他们俩就拖着我沿着甲板,走过正在睡觉的旅客旁

  边,来到自己舱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舱室门前,门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他两手抓

  住门框,那姑娘正用拳头敲着他的脊背,用带醉的声音叫喊:

  “放开手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下了我,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碰撞了一下,

  使劲儿一推,两个人都跌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骂着。之后,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险些儿碰着他的鼻子。

  又把我一推,大声地嚷:

  “走开!”

  我就走到舱后艄去了。这是一个阴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后边泛起两道灰白的水

  纹,向望不见的两岸边分流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间慢吞吞地浮动,一会儿左,一会儿

  右,现出灯火的红点,什么东西也照不见,在突然出现的河弯处逝去了。眼睛见不到这光,

  就觉得更黑暗,更难受。厨师跑来,坐在我旁边,长叹了一声,点着了香烟。

  “他们是拉你到那女人那里去吗?不要脸的臭家伙!我听见他们怎么个使坏来着……”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那姑娘?”他就破口骂那女子;接着用沉重的口气说:

  “在这里的人统统是下流坯子。说起这条船,简直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呆过

  没有?”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栏外边,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了:

  “你老呆在这群猪猡当中,会完蛋的,我实在可怜你,小狗,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不

  知要怎样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喂,狗崽子,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都瞎了眼

  (bsp;吗!’你们这些骆驼……”

  轮船长声尖叫起来,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浓浓的黑暗中晃着一豆灯火,标出了码头

  的所在。又有许多灯火从黑暗中现了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喃喃地说。“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我认识这里一个司务

  长,叫醉科夫,还有一个当文书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几个卡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长长的抬架装着木柴,从岸边抬来。她们一

  对接着一对,个个肩头上挂着挽带,身子向前探着,迈着有弹性的脚步,把那些半俄丈长的

  木柴,抬到锅炉舱跟前。

  “啊嗨……嗯!”

  这么大声喊着,然后就投进一个暗黑的窟窿里。

  当她们抬着木柴走来的时候,水手们就动手摸奶子,捏大腿,女的尖声叫唤,向男人唾

  吐。回去的时候,用空抬架打着,防御男人们动手动脚。这种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时都瞧

  见,已有几十次了。在每个装木柴的码头上,情形都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老头子。在这船上已经呆了多年,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后会

  发生什么,到秋天,到明年,会发生什么,好似统统都明白。

  天亮起来了,比码头高一点的砂崖上,已瞧得清郁茂的松林。一帮女人向山上树林边走

  去,笑着,唱着带低音的歌。她们都背着长长的抬架,望去象一队兵。

  我很想哭。泪在我的胸口沸腾,心好象在那里面煮着,这是很痛苦的。

  但是哭出来太难为情,我就帮水手布利亚欣洗甲板。

  这布利亚欣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汉子,整个身子显得萎靡而黯淡,老是躲在角落里,眨巴

  着那双小眼睛。

  “我的真姓,并不是布利亚欣而是姓……你可知道,这是因我娘过的是淫荡生活。还有

  一个姐姐,也一样。唉,她们两个人都遭了同样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