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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作品:在人间|作者:团团|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6:27:08|下载:在人间TXT下载
  几个放在罐子里,偷偷藏在我睡觉的那张床下,维克托做完礼拜回来,把罐子拿出来,嘴里

  嘟哝着说:

  “不能多留点吗,老家伙……”

  “你快吃吧,不要让别人瞅见……”

  “你这么糊涂,我偏要说出来,说你怎样把油煎饼偷偷藏起来给我,木头!”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来,偷吃了两个油煎饼——维克托把我揍了一顿。他很讨厌我,

  跟我讨厌他一样。他老是捉弄我,一天要我替他擦二次皮鞋。晚上他睡在搁板床上的时候,

  把床板推开,打板缝里往我头上吐口水。

  他哥哥常说“母鸡畜生”,维克托想必是要学他哥哥的样儿,也常说一些土话。可是他

  们说得都很荒唐,很无聊。

  “妈,向后转!我的袜子在哪儿?”

  他常常发一些愚蠢的问题,想把我难倒:

  “阿辽什卡,你回答:为什么写成‘发蓝’,念作‘发懒’?为什么说‘排钟’,不说

  ‘钢管’?为什么说‘树木’,不说‘坟墓’呢?”

  我不喜欢他们说的话,我是从小就被外祖父母的好听的语言教养出来的,开头我听不懂

  他们说的话,什么“好笑得可怕”、“想吃到死为止”、“快活得吓人”这种生拉硬扯在一

  起的话。我想好笑的事哪会叫人可怕,快活的事情怎么会吓人呢,而且所有的人都是要吃到

  他死的那天为止的。我问他们:

  “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他们就骂:

  “你瞧,好一位先生呀!得摘下你的耳朵来……”可是“摘下耳朵”这句话我又觉得不

  妥当,能够摘下的,是花、草、核桃。

  他们使劲揪我的耳朵,企图证明,耳朵是可以摘下的,可是我不服,这样,我就得意洋

  洋地说:

  “耳朵到底还是没有摘下呀!”

  (bsp;在我的周围,有很多残忍的恶作剧和卑鄙龌龊的行为。它们比起库纳维诺街上那不计其

  数的“青楼”和“游女”还要多得不可计数。在库纳维诺丑恶行为的背后,还可以感到有一

  种东西说明这种行为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困生活、艰苦的劳动等等。可

  是这里的人都吃得很饱,过得很舒心。说他们在工作,不如说他们在无谓地空忙,使人觉得

  不可理解。而且这里的一切,还刺激着人的神经,使人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的生活本来过得很不好,外祖母来看我的时候,我心里更难受。她总是从后门进来,

  跨进厨房对圣像画一个十字,然后对妹子深深地鞠躬,这鞠躬象千斤重物,压得我喘不过气

  来。

  “啊唷,是你呀,阿库林娜,”主人满不在意地、冷冰冰地接待着外祖母。

  我没认出这就是外祖母:她紧闭着嘴,拘拘束束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同平时完全不一

  样,在门口脏水桶边的长凳上轻轻坐下,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不作一声,恭顺地轻声回

  答妹子的问题。

  这使我难受,我便生气地说:

  “你怎么坐在这样的地方?”

  她爱抚地眨眨眼睛,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少多嘴,你不是这儿的主人!”

  “他就是好管闲事,任你揍,任你骂也没用,”老婆子开始抱怨起来。

  她常常幸灾乐祸地问她姐姐:

  “怎么样,阿库林娜,仍旧过着叫化子一样的日子吗?”

  “这有啥了不得的……”

  “只要不怕丢脸,也没啥了不得。”

  “据说基督从前也是靠讨饭过日子的……”

  “这种话是糊涂人说的,是邪数徒说的,你这个老糊涂竟当真了。基督并不是叫化子,

  他是上帝的儿子,经上说,他到世上来,是要荣耀地审判活人和死人的……连死人也要受审

  判,记着吧,我的老姐姐,就是把骨头烧成了灰,也逃不出他的审判……基督要责罚你跟瓦

  西里的骄傲,从前你们有钱的时候,我有时去求你们帮助……”

  “那时候我可是尽力帮助过你,”外祖母平静地说。“可是你知道,上帝却惩罚了我

  们……”

  “这么一点还不够呀,还不够呀……”

  她用她那不知道疲倦的舌头,把外祖母狠狠地奚落了一大顿。我听着她的恶毒的话,又

  下载

  伤心,又奇怪,外祖母怎么忍受得住。在这种时候,我就不喜欢她。

  年轻的主妇从屋子里出来,客气地向外祖母点头:

  “请到餐室里来,不要紧,请进来吧!”

  姨姥姥望着外祖母的背影嚷道:

  “把鞋底擦擦干净,乡下佬就是拖泥带水的!”主人很高兴地接待外祖母:

  “啊,聪明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怎么样?卡希林他老人家好吗?”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

  “你还是勤勤恳恳在干活?”

  “嗳,老这么干着,跟囚徒一样!”

  外祖母同他谈得很亲热,很投机,同时又不失长辈的风度。谈话中,他也提起我的母

  亲:“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个多么好的女子——真有点男子汉气魄呀!”

  他的女人就对外祖母打岔儿说:

  “你还记得吗,我送过她一件斗篷,黑绸子镶珠边的?”

  “怎么不记得……”

  “那件斗篷还完全是新的……”

  “对啊,”主人嘟哝着。“什么斗篷、短衬衫,生活啊——可真伤脑筋!”

  “你说什么?”她犯疑地问他。

  “我吗?没说什么……好日子容易过,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妇不安起来了。后来,她带外祖母去瞅刚出生

  的孩子。我把桌上使过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着低声地对我说:

  “你的外婆真是个好婆婆呀!……”

  我深深感激他这句话。但等我单独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痛心地对她说:

  “你干吗上这儿来,干吗来呀?你明明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脸上显出和蔼的笑容,瞅着我答道。这样

  一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她什么都看得出来,什么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里现在想

  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来,然后搂住了我,亲切地说: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会上这儿来的,我干吗找他们?再说,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

  没有干活,家里没有钱了……还有,我儿子米哈伊尔把萨沙赶出来了,要管他的吃喝。这儿

  答应每年给你六个卢布,因此我想,你在这儿已经半年,少说也能给一个卢布吧?……”她

  把嘴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他们叫我教训你,骂你一顿,他们说你谁的话也不听。我的心肝

  宝贝,你要在这儿呆着,再忍两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脚,你要忍受,好吗?”

  我答应忍受,这实在是很难的;为了餬口,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这种叫化子一样的枯

  燥无味的生活压迫着我,象做梦一样。

  有时我想:应该逃跑!可是当时正是该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风雪吼叫,风在阁楼上

  打回旋,房梁冻得紧缩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能逃到哪儿去呢?他们不许我出去游逛,

  我也没有游逛的工夫。冬季里短短的白天,飞快地、不知不觉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务事中。可

  是教堂是必须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彻夜弥撒,逢节日要去行晚祷。

  我很愿意上教堂。我爱站在一个宽宽的黑角落里,远远望着圣像壁。它好象在烛光中溶

  化,变成一条金黄色的小河,流到灰色的石坛上。圣像的黑影轻轻地摇晃着,圣幛中门的金

  黄色的花边快活地颤动着,烛光象金色的蜜蜂,在青霭的空气里飘悠,妇人们和姑娘们的脑

  袋,象花朵一般。

  周围的一切与唱诗班的歌声很调和地融合着,一切都象童话一般的奇怪,整个教堂跟摇

  床一般,在焦油一样的黑漆的空虚中摇晃。

  有时我觉得教堂好象沉到深深的湖底里去了,为了去过一种特别的、什么也不能比拟的

  生活,它从地上消失了。我的这种感觉,大概是由于外祖母讲的基捷日城的故事而来的。我

  常常同周围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摇摆着身子,被唱诗班的歌声、祷告声和人们的叹息声引入

  梦境,背诵着一首情调悲伤的故事歌:

  当复活节晨祷的时候,

  一队可诅咒的鞑靼人,

  象一大群凶恶的狗

  拥进了基捷日城里……啊,上帝,啊,我的主,大慈大悲的圣母呀!

  保佑您的奴隶吧,

  让我们听完这早晨的圣书,

  让我们平平安安做完祷告!不要让那些鞑靼人玷污神圣的宫殿,奸淫我们的妻子和闺

  女,折磨我们幼小的儿童,虐杀我们年老的公公!

  我的主!你请听呀!

  圣母呀!你请听呀!

  听我们的祷告,

  听我们的哀求。

  (bsp;万王之王发了命令,

  召米哈伊尔,神的差人:

  “去,米哈伊尔,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让整个城市沉入湖底;

  于是,既不休息,也不疲劳,

  从晨祷到彻夜祷告,

  教堂的神圣礼拜仪式样样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代,我的脑袋装满了外祖母的故事歌,正如蜂房装满了蜜。好象我连想事也按

  照她的诗歌的格调似的。

  我在教堂里从不做祷告。——在外祖母的上帝的面前,不好意思学外祖父念那种怒气冲

  冲的祷词和带哭声的圣诗。我相信外祖母的上帝不会喜欢这个,正如我自己不喜欢它一样。

  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印在书本上的,这就是说,上帝也跟一切识字的人一样早已记住了。

  因此我在教堂里,当胸头有一种快适的哀感,或是过去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扰乱

  我的时候,我就苦心构思自己的祷告词。只要想起自己不好的命运,不用费多大气力,就能

  使那些诉苦的言语,自然而然地变成诗歌的形式: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忍耐,

  赶快赶快,让我变成一个大人!

  要不然,我实在不好受,

  这样活着不如上吊——上帝,你饶恕吧!

  要学是什么也学不到。

  那个鬼老婆子马特廖娜,

  象狼一样地对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记着这一类的“祷告诗”,儿童时代从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东

  西,变成一条条深深的伤痕,刻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忘掉。

  在教堂很好,我在那里跟在森林和旷野一样得到休息。已经尝过多少悲哀、被恶毒和粗

  暴的生活所玷污了的这颗小小的心,在这蒙眬的热烈的梦想中被洗干净了。

  可是,只有在那种时候——天气酷寒,或是风雪在街头狂吹,似乎整个天空都冻结了,

  被风卷进雪云里,大地也在积雪底下冻住,好象永远不会重新苏生的时候,我才上教堂去。

  我最喜欢静悄悄的晚上,在城里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或是走进僻静的小角落里。有时

  候跑着跑着,好象背上长了翅膀飞腾起来。只有孤零零独自一个,跟天上的月儿一样。自己

  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动着,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