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激不尽,说:“谢谢你,罗姐。”
“谢什么呀,你先照顾家里要紧。对了,除了画以外,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一起搬走的。”
“哦,也没什么了,屋里的地上有两个纸箱,是我收拾好的杂物,如果方便的话,就一起帮我拿走吧。”
“好的。”
拆迁,北京,久庄……现在对我来说,仿佛另一个世界,我根本无心顾及。
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是下午了,我们俩始终坐在那里。
老刘忽然问我:“小加,你饿不饿?”
“我不饿,您要是饿了,就去吃点东西吧。”
“小加。”他又叫我一声。
我转向他,“什么事?刘伯伯。”
他却有些嗫嚅。
我看着他,他这两天明显憔悴许多,头发花白,眼里布满血丝,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他想了又想,终于说:“小加,刚才医院来催交明天的押金。可是,我拿不出来那么多了……是这样,我原来是有点积蓄,给你妈看病应该不成问题。但前一阵让我女儿要走不少,她说想换房子,还要给外孙交上学的赞助费。我给她了,谁能想到你妈会突然……所以,手头也就没多少了。”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这些,开口跟他说:“没关系,我有钱。”然后起身向大门口走去。
我一直走到住院大楼的外面,站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太阳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却只觉心里冰冷异常。
我无法怨恨老刘,我妈和他,毕竟是半路夫妻。
我只是为我妈不值,想不通她的命运怎地会那般悲惨?她长得不差,不知为何,却一生不如意,前后嫁了两个男人,然而没有一个能够靠得住。
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
我口袋里根本没什么钱,走之前向老李和罗姐借了几千块,再加上我自己的那点,还不到五千,现在,所剩无几。
我知道母亲也没有积蓄,她年轻时虽然是师范毕业,可是却不幸分在了茶厂子弟小学,很早就跟着大批工人一起下岗,这些年都是帮别人左代一节课右代一节课对付着挣点收入,用来养活我和她自己。好容易等我读大学,她又认识了老刘,这才闲在家里,哪里会有什么存款?
我想到了父亲。
虽然知道没多少用处,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果然,他告诉我他在广州。
我问:“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他有些得意:“你阿姨在这儿有亲戚,他们开了家茶叶店,叫我来帮帮忙,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顾不得听他讲那些,很干脆地问他有没有钱。
他立刻开始叫苦连天,“我才来几天,哪有什么钱?你要钱干嘛?”
我说:“我妈病了。”
他像是愣了愣,才说:“那我也没办法,再说,她不是又嫁人了么,找那个老头好了。”
我愤怒地挂掉电话。
仿佛是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叶砚的脸。
我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我给叶砚打了一个电话,我很佩服自己在紧要关头迸发出来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与镇定。
我说:“我是尤加。”
他说:“我知道。”
“那天你说的事,现在还算数吗?”
“当然,我一直在等你的答复。”
“好,我答应你。”
“谢谢。”
“但是你要先答允我一件事。”
“你说?”
“我现在急需用钱。”
“我这就给你送过去。”
“我不在北京,你打到我卡上吧。”
“你在哪里?”
“老家。”
“好,你把卡号告诉我,我立刻就打过去。”
我放下电话,心里忽然之间变得无比踏实起来。
原来竟然这样简单,有钱就能令人感觉踏实。难怪人人都想有钱。
过了大约半小时,我的手机响起来。
我接听,是叶砚。
他说:“已经给你打过去了。”
我说:“谢谢。”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母亲生病了。”
“什么病?对不起。”
“急性心梗。没关系。”
“在你们县医院?”
“是的。”
“好,我知道了,你自己要当心。”
“谢谢。”
我去医院大厅的提款机查了一下,钱果真已经到账,二十万,比我要得还要多一倍。
我笑出来,有钱的感觉真好。
取出一部分,先去交了明天的押金。然后又到医生值班室,问那个王医生说:“如果一直住在icu,我母亲会不会好转?”
他有些诧异,估计不知我何以会跟昨天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们也无法保证,只能先作治疗,看看情况再讲。”
“好,我只是想说,请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不要担心治疗费,我们拿得起。”
“当然,我们会尽全力的,但是希望你明白,这不是钱的问题,有时候,钱再多也不见得能换回性命,你必须清楚这一点。”他说。
我向他笑一笑,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我心里在想,有钱总归就有点希望,是吧。
34
34、(三十四) 。。。
母亲在icu里整整住了三日,情况却没有多少好转。
我已经连着两夜没合眼了,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居然也不觉得累。
昨天晚上,任蓝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以为我在北京,我也没否认。
谁都有自己的难处,我又何必再给别人增添烦恼?
好在,她这次打电话来,并没什么重要事情,只是例行问候。
我用心聆听,却没在电话里听见那首熟悉的歌,不觉有点欣慰,哦,或者她已经走出往事了也说不定。
随便聊了几句后,她突然问我:“尤加,你最近见过叶砚么?”
我心里一慌,脸上竟发起热来,不由支吾道:“唔,见过一次,他来看我们的画展,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你感觉他情绪如何?”
“啊,好像还不错。”
“那就好。”
“嗯。”
“你呢?还好吧。”
“还好。”
挂了电话,我紧张得一头汗,不敢跟她说得太多,特别是当她提起叶砚,我顿时心虚不已,莫名羞愧。
或许,我以后永远都无颜再见任蓝了。
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在我的画室里,我对叶砚说的那番话,多么大义凛然!多么傲然不屈!如今一想,只觉讽刺。
早知这样,还不如当时就顺势答应了他呢,也显得就坡下驴,总要胜过现在,这般主动地不争气地自己把自己送上门去。
可是,我当时又怎么能够想到,几天之后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以前,我实在太过天真,虽然也承认钱的好处,但是,心里却总还是有点鄙视的,瞧不上那些只为钱而活的人,坚信再苦再累,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当真可笑得紧。
不,应该说,以前的我,并没有碰见真正艰难的事情,所以才会那般高看自己。
中午,我独自在icu门前的长椅上坐着,老刘回家煮粥去了,护士适才出来吩咐,医生允许母亲喝一点米汤了,我们都觉得无比欣慰。
无论如何,只要母亲能够痊愈起来就好,那样,我的出卖总还有点价值。
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小憩,感觉仿佛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我并未在意。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每天都有人被抬进去,也有人被抬出来,家属们总是轮流在门外守候,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好或不好的消息。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我的额上,我一惊,迅速睁开眼睛。
是叶砚!
我一时难以置信,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我,朝我微微笑。
我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他跑来做什么?总不见得是来查看一下我的话是真是假?当然,他有权知道他的钱被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怎么来了?”我勉强笑一笑,问他。
“明天要去杭州处理点事情,顺便就过来看看。”他说。
“哦,谢谢。其实没必要,我自己可以应对。”
“我知道,只是来看看,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你太客气了,你已经帮得很多了。”我淡淡地说。
“情况怎么样?”他不接话,转而问起母亲的病情。
“今天比昨天好一些。”
“医生的意见呢?”
“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
“或者,转到省医院?那里的治疗水平强一些。”
“恐怕不行,我母亲现在离不了呼吸机,只能住在icu里监护。”
“手术治疗呢?”
“也不行,她身体太弱,只怕撑不住。”
“你别着急,要么,我再去找医生咨询一下情况。”
“不用了,他们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
“还是去问问看吧。”他坚持。
“那好吧,随便你。医生值班室在十楼,心内科,主治大夫姓王,我母亲住11床。”
“嗯,我知道,我刚才去过病房。”
“哦。”原来如此,我说他怎能轻而易举找到我。
他刚走,老刘就来了,手里提着个保温筒,还拎着一个布袋,兴冲冲的样子。
看见我,他高声道:“小加,米汤煮好了,护士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送进去?”
“让我们来了就通知她。”
“好,那我过去按铃。对了,这是给你带的饭,我在家做的,你快趁热吃吧。”他递给我一个塑料餐盒。
“哦,谢谢刘伯伯。”我打开餐盒,见是一份青菜排骨饭,上面还盖了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的眼睛不禁有一丝湿润,难为他了,毕竟也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
拿起筷子,往嘴里填了一口饭,食不知味,可我还是硬逼着自己吃掉大半盒,这些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体力严重透支,再不吃饭怎么行?
护士出来将米汤拿进去,片刻之后又有人出来告知,母亲喝了小半碗。
老刘听了,眼睛里顿时透着喜悦的光采,我也觉得近几日紧揪着的一颗心放下多半。
过了一会,叶砚回来了,不知道跟医生谈得如何,脸色十分平静,看不出端倪。
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医生并不是天神,面对疾病,他们有时也表现得束手无策。
我简单做了介绍,他们两人客气地互相问候一声,大家分头坐下。
我说:“刘伯伯,您还是回家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不累,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的,还不如坐在这里踏实呢。”
我无奈,只得随他。
三个人一直在长椅上坐到黄昏,其间几乎无一句交谈。
我一直在想着母亲的病情。下午,是老刘进去探视的,所以我并不知她今天情况如何,只能凭着从护士那里听来的只字片语大略猜测一下情形,据老刘说母亲比昨天确有好转,然而还是依赖呼吸机,一除去面罩就不能喘息。
我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求您发发慈悲,让她恢复过来吧。
天黑以后,我再次坚持让老刘回家休息,他没办法,只好走了。
剩下我跟叶砚,继续在那里呆坐。
我这时才有空闲问他:“医生怎么说?”
他斟酌一下,道:“说还是要看情况再定。”
我疲倦地道:“这话根本同没说一样嘛,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学医好了。到这种时候,才发现艺术的无能为力,难怪人人都看不起艺术家。”
“可是世界上并不能只有科学,艺术……还是有它的作用,最起码能够令人脱离庸俗。”他说。
“我宁可自己变得庸俗无比,也希望能换回母亲的健康。”我叹息。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理解。数月前,我父亲去世时,我也是这样的想法,宁愿自己今后一无所有,也希望能挽回他的生命……”
我怔住,心里有无限酸楚的感觉逐渐涌上,继而又一阵迷茫。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亲眼目睹至亲的离去,然而,这种悲哀却是任谁也避免不了的,迟早终将面对。生命的轮回,实在令人虚空。
“你饿不饿?”过了半晌,他忽然转头问我。
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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