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霞帔,鸳鸯盖头……”直侯武威手执小抄,复诵严尽欢交代之物。
“璎珞说不要奢华,她也不穿嫁衣,还在丧期,一切简单就好。”
“那么,也该为她采买新衣裳,红的不合,粉的总行了吧。”夏侯武威意外严尽欢的细心,她在纸条一角注明了这小一行话。
“璎珞穿粉嫩色的衣裳一定很好看!”尉迟义终于找到此木马摇摇更要紧的东西。沈璎珞怀著孩子,不方便久逛,才让尉迟义全权处置婚事,她被尉迟义逼著卧床休养,赖在床上当米虫。
“时间来不及,无法买布匹回去做,直接去师傅那儿挑成品。”
两个男人边逛边买,就算有夏侯武威在旁阻止,尉迟义仍是成功买下许多与婚宴不相干的东西,像是软绵绵的红豆泥糕——沈璎珞喜爱这类小点心,买回去孝敬爱妻。烤得油滋滋的鸭腿——不可能放到婚宴才吃,一定是晚上小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甜蜜蜜啃掉它。甜酸蜜渍的开胃酿梅几罐。到了裁缝师傅那儿,不仅挑了几袭女子衣裳,还有娃娃衣、娃娃鞋、娃娃帽。
尉迟义公私不分,一点也不教人意外,连夏侯武威都这样就属稀罕了。
他买下一盒姑娘家都抵抗不了的软甜糕,糕上以鲜红果液绘出一朵小小牡丹,光以双眼看便相当赏心悦目。
“买回去巴结小当家呀?”尉迟义取笑他。用小当家的钱买小当家的礼物,虽然诚意不足,但谁教流当品不支薪,想花自个儿的银子,也榨不出半滴油水。
夏侯武威抿著唇,懒得理他,爱笑就去笑好了。
“也是啦,讨好她的话,对大家都有益处,她心情好,大家日子都好过,还是武威你心思细腻。辛苦你了,武威!”尉迟义支持夏侯武威这般懂事。
“事实上,她很害易讨好。”一点也不辛苦,几块甜糕,就能让她很开心。这句为严尽欢辩解的话,自然而然脱口。
至于买甜糕是为了讨严尽欢高兴,进而得到好日子过吗他压根没想到这种利益关系,只单纯认为,她会爱吃这类小东西。
“是吗?”尉迟义挑眉,认为夏侯武威在逞强。
“……有时候非常无理取闹,教人弄不懂她发什么脾气。”这句话也是实话。
“这句话听起来才像我认识的严尽欢嘛,不然我以为你在说别人哩。”哈哈。“对了对了,我要买水果回去给璎珞吃,她胃口不太好,饭吃得好少。”疼死他了。
两人往叫卖鲜果的摊子去,七、八种当令水果偌大而鲜美,摆在眼前任君挑选,尉迟义立刻挑了好几颗入手,在小贩舌粲莲花下,能养颜美容的不能放过,能健月整肠的也来一些,能补血活气的全包了,能头好壮壮的不用废话,大爷全要了!
小贩眉开眼笑送走财神,今个儿能提早收摊?
夏侯武威赏给尉迟义一记白眼,仍是乖乖接手拎过尉迟义递来的一半沉重水果,正欲迈步要走,视线瞟见街边一位提著竹篮卖玉兰花的纤细身影,因为对方姿势动作相当眼熟,他本能定晴一看。
“冰心?!”
夏侯武威迅速奔上前去,尉迟义同时反应过来,尾随其后。
冰心听见有人唤她,缓缓仰首,瞧见两人驰来,秀致容颜浮现羞窘,想躲避,已来不及。
“冰心,你怎么会在这里……叫卖玉兰花?”夏侯武威很吃惊,冰心好歹是富家小妾,即便失宠,物质生活上也勉强还能锦衣玉食吧?哪可能抛头露面,沿街叫卖花束为生?
“呃……”冰心苍白芙蓉染上暗红,几乎想就地挖个洞将自己藏进去。
“你发生什么事了?”他话还没问完,成串泪珠纷纷滚落冰心的双腮,她微微颤抖,努力摇摇头,想佯装她一切都好,却泣不成声。
夏侯武威与尉迟义相视一眼,两人一边一手搀扶冰心到街边石阶上落坐,等待她平复激动的情绪。
第7章(2)
冰心哭湿了帕子,螓首低垂,荏弱哭颤的枯瘠模样,与数年前的清丽温娴相去甚远,是怎生的折腾,让她变得如此憔悴?
“……我被梁家休离,现在靠著卖些玉兰,图个温饱……”平静之后的好半响,冰心终于能说出话来,第一句,道尽这些日子的巨变。
粱老爷一共娶进十三房小妾,数月前,高龄的粱老爷寿终正寝,除了正妻及四位为粱家添子添女的小妾得能续留粱家外,其余几人都被休书打发驱离,当中包括了她。
“你怎么不回严家来?严家就是你的娘家呀。!”尉迟义与冰心自小一块儿在严家长大,情分不可能说断就断,冰心孤独无依,理当回严家寻求帮助,他们也能上老富豪家为她讨个公道——当初乍闻冰心倍受冷落,他们就想去找老富豪好好“聊聊”,是严尽欢说那是别人夫妻间的家务事,不准他们去惹是生非。
“我……可是小当家她……”冰心神情为难。
“她没人性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回来的话我,我们大家都站在你这边,严尽欢又能拿你怎么样?再不然,你来严家典卖自己呀!谦哥定会收当,届时你成为名正言顺的流当品,严尽欢那只势利鬼就舍不得放你走了。”尉迟义心直口快嚷道。
“多久前的事了?”夏侯武威问的是她被梁家休离迄今,她在外头独自吃苦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月……”
“回严家来吧。”夏侯武威不忍见她孤苦伶仃。
“小当家不会答应的……”冰心欲言又止,只能颤著唇,挤出这句。
“武威帮你求情,包准小当家点头同意你回去。”尉迟义重重拍著夏侯武威的胸口,帮他挂保证。全严家中还有谁能治服严尽欢?除夏侯武威,没有第二人选!
“你现在住哪里?”夏侯武威没像尉迟义将话说死,这几年来,他与严尽欢一提及冰心便吵架,他不认为严尽欢如此好商量。
“……七巷巷尾。”
“我向小当家开口,请她答应让你回严家,不过可能要你稍等几日,我会尽快捎来消息。这些银两你留著用,玉兰别再卖了。”夏侯武威递给她为数不少的银两,采买婚宴物品剩下的,全在里头,足以教冰心过大半月生活。
“武威哥……这个不好吧……”冰心为难婉拒,银两沉甸甸,压得她心情更凝重。
“别堆辞。”夏侯武威目光坚定。他无法眼睁睁看见多年前由于严尽欢的妒意而摧毁冰心一生幸福,是该弥补这个错误,严尽欢不做,由他来做,助冰心重回严家,得到庇护之所,不用过著颠连困苦的生活。
这是严尽欢欠她的。
“为什么不马上带冰心回家?”尉迟义以为先斩后奏,杀个严尽欢措手不及才是最好办法。
“你不想成亲了?”夏侯武威反问他。
“这跟我成不成亲有啥干系?”尉迟义一脸痴呆。
“是没有干系,但我可以想象暴怒中的她会说些什么话。”
“想成亲,门儿都没有!你去娶王二麻子的女儿好了!沈璎珞的孩子可以挂上“严”这个姓
氏,就这么决定了!婚事取消,大伙可以回去睡午觉,甭忙了!
尉迟义机伶伶打了寒颤。
他也可以想像,而且,严尽欢一定会这么说!她迁怒的本领,无人能出其右。
嗯……还是先回去让夏侯武威搞定严尽欢再来带人好了。
尉迟义再三回头交代冰心一定要等他们来接她,才与夏侯武威连袂返回严家。
身后,冰心凄然的苍白容颜镶上苦笑,幽幽低叹:“你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们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吧……”
那声吁叹,浅浅的,淡淡的,消失风中。
当年,那一步,若不踏出去,兴许现在的自己不会如此狼狈。
后悔吗?
非常的……后悔。
漂亮的软甜糕,不只好看,滋味更是出奇的好。
光是糕面上精绘的红牡丹,就教人舍不得吃,忍不住再三细瞧。
一口咬下,糕里流出酸甜汁液,一样是美丽的鲜红色,莓果香味瞬间扑鼻而来,它的味道,配上糕饼的微甜,搭配得天衣无缝。
严尽欢被这几个小东西取悦了,笑得好不可爱。
对于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她,当然不觉得甜糕稀罕,稀罕的是,它是夏侯武威为她带回来的。
去陪著尉迟义采买婚宴用品,还能想到她,这比甜糕好不好吃更教她欢喜,答应让义哥成亲真是天底下最对的决定了,嘻。
春儿少见小当家如此高兴,为她泡来暖茶,好配著甜糕一块儿吃。
严尽欢一小口一小口品尝著,不想太快吃光甜蜜酸香的小玩意儿,她品味著它,要将舌尖上的味道紧紧记住,它美味得教她的心都快化了。
她笑得比甜糕更甜。
夏侯武威不由得放柔目光,一盒小甜糕,带来的成效惊人。
她唇上沾了红莓果液,衬托唇色的滟潋晶耀,无比诱人,他盯著瞧,无法挪动眼,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唇儿媚笑,凑过来吻他,要他一块儿尝尝甜糕的美味。
他尝到大量莓果香,以及她的柔软,然而碍于脸儿绯红的春儿在场,他并未深探,薄唇擦过她的,逼自己退离。
她不以为意,喜孜孜地舔舔唇,像挑衅、像勾引,才又慢慢吃著手里甜糕。
她心情看起来很好,此刻应该是开口向她商讨冰心之事的好时机。
“我今天遇见冰心了。”
香闺里的气氛,一瞬间凝住。
吃糕的严尽欢,斟茶的春儿,全都停住动作。
“市街上,她在叫卖玉兰花,梁老节过世后,她被逐出家们,此时孤孤单单在外头谋生,你愿意看在以往她照顾你许多年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吗?”夏侯武威粗心,没察觉她唇边笑容的怔忡,以及拿糕的柔荑明显僵硬。
还剩一半的甜糕,搁回桌上,她掸掉指腹上的糕屑,扯出笑容,与方才的蜜笑全然不同:”难怪你会买这些东西回来讨好我,原来是有求于我呐。”只有笨蛋,才会开怀喜悦,以为自己曾被记挂在他心上……
笨蛋,笑得多高兴,以为这甜糕不带任何目的,就只是……想买给她甜甜嘴。
满嘴的酸甜味明明还在,舌尖却苦得发麻。
幸福,竟然只有短短一瞬间。
她好恨他,没让她吃完一整块甜糕再开口要求,好恨他,给了她太短暂的幻想,更恨自己,仍是疼痛得那么想哭。
严尽欢挺直腰杆,花颜冷冰冰:“我今天不想谈这事儿。春儿,铺床,我要午睡。你,去外头,提桶水,把长廊玉瓦擦得干干挣挣。”
严尽欢冷淡交代,听见夏侯武威陈述冰心的现况,完全不为所动,没有心软地应允将冰心接回严家。
“不要这样仇视冰心,我与她根本没有什么,你这飞醋吃得莫名其妙!”夏侯武威竟然没有看出来严尽欢眸子里的黯淡,当她在耍脾气,他没立即解释买甜糕回来仅是单纯知道她会喜欢,那是在遇见冰心之前便买下,与冰心何干,更不是有求于她的讨好。
她的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笑得眉眼弯弯,下一刻态度冷傲,教他咋舌。
“滚出去!”严尽欢背对著他吼。
夏侯武威知道关于冰心的一切,都无法轻松与她沟通,但他提料到,她连谈的机会都不给他。
夏侯武威看著她绷硬的双肩,不难想像此时她的面容定是堆积著满满怒火,他也跟著生起气来,气她无情无义:“不要欺人太甚,冰心今天变得这般落魄,你难辞其咎,你欠她一个道歉,也欠她一个补偿。”短暂停顿,低叹:“你别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别让我觉得你很可怕……”说完,夏侯武威大步而出,门扉砰地关上。
“武威哥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去找他理论……”春儿好气,要为严尽欢抱不平。
“站住。”严尽欢阻止她。
春儿回过首,本以为会看见满脸泪痕的哭泣芙颜,但没有,严尽欢双眼干涩,没有水雾,没有泪花,她远远望向窗外,神情像是刚刚挨了重重一巴掌的茫然。她缓缓开口,问著:“春儿,你说,我是不是很铁石心肠?”
“不,你才没有!”
“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当家,你别听武威哥胡说八道,他一心向著冰心姐,才会,才会替冰心姊讲话……”
“一心向著冰心——对,我早就知道他一心向著冰心,为何还会蠢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呢?他说,我欠冰心道歉、欠冰心补偿……他真正想说的,是我欠冰心一个夏侯武威吧……”
严尽欢低低笑了。
笑声,幽幽浅浅,若有似无,带著喟叹、带著沮丧,也带著多年多年以来,一个傻姑娘爱得疲劳无力的醒悟。
她醒了。
从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算计了几年,努力了几年,纠缠了几年,付出了几年,教他悬挂在心上的,仍是冰心;让他心疼的,仍是冰心。
好累。
真的,好累。
她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支撑不下去……
第8章(1)
办完尉迟义的婚宴隔三天,不愿谈及冰心之事的严尽欢,出乎众人意外地主动叫夏侯武威去将冰心带回严家。
从尉迟义与夏侯武威在街市偶遇冰心那日回府,冰心的可怜际遇早已传遍严家上下,无人不同情冰心红颜薄命,不过在严府里不能大声谈论,怕传进小当家耳里,沦为被迁怒的对象,步上冰心后尘,然而,那些蜚短流长,严尽欢多少听闻一些。
反正不会是夸她丰功伟业,十句有九句都数落她狼心狗肺。
众人猜测著小当家带冰心回来的目的,是良心突然发现,要放下身段接冰心重回严家,抑或准备和冰心摊牌,把狠话撂得明明白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流当品比水更不如?
后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被夏侯武威带回的冰心,踏入久违的环境,里头站的每张脸孔皆熟悉无比,勾起淡淡愁绪及怀念,只是当年她属于这里,现在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冰心脚步迟疑,缓缓走著,厅里众人对她温柔微笑,眸中满是怜悯。
严尽欢坐在主厅大位,比冰心记忆中的娇美小女孩变得还要更加倍的惊艳美丽,反观自己,在现实残酷的折磨下,黯然失色太多……
“小当家……”冰心嗓音微哽,光是喊出这三字,她的泪珠滑下。
“你瘦好多,好憔悴。”严尽欢很意外冰心此刻的沧桑,宛如离水花儿,面临枯萎,曾经清妍秀丽的标致美人,只剩隐隐约约的轮廓可寻:“坐。春儿,上茶。”
冰心被欧阳虹意按肩坐下,暖热香茗送到她手边。
“你想回严家吗?”严尽欢开门见山,直接问。
“我……”冰心抬眸,又垂下,无法回答。
她想,很想,但她不敢开口央求。
严家大门,是她迈步跨了出去,要再回头,可能吗?
……可以吗?
“我不能收你。”严尽欢此言一出,众人抽息。
够冷血!
亲眼看见自小看顾她长大的冰心如此无助无依,竟还落井下石?!
不能收留她,还叫夏侯武威带她回严家,摆明就是要羞辱人呀!
连公孙谦和秦关都看不过去,站出来要阻止严尽欢在这种时候耍任性。
“小当家,冰心曾与严家同甘共苦,这份感情如何割舍?!她代替难产过世的夫人照顾你,无微不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
“先别急著骂我,我话还没说完。”严尽欢不似以往会拍桌喝止任何人多嘴,她从头到尾都维持同一动作,懒懒地背靠著厚垫,双手搁在腿上,面容平静望向冰心,像尊绝美的玉雕娃娃,嗓,轻柔如絮,不是温柔,倒像有气无力:“我不能收你,因为我的心胸不够宽大,我无法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你而无动于衷。夏侯说,我欠你一个道歉,更欠你一个补偿,我是不可能道歉,补偿的话……光是你照顾我长大这条恩情,压都能压死我,我不补偿,倒变成我万恶不赫。”语罢,她自己嘲弄一笑。
冰心急急起身,要开口,被严尽欢摊掌制止,在严家,她最大,她没说完话之前,谁都给她乖乖闭上嘴。
“我知道,你与夏侯本来有机会发展感情,如果没有我介入其中,你们两个应该会理所当然成为一对吧。缘分真是很神奇的事儿,该你的,绕了一大圈,还是你的,不该是我的,我怎么强扭强夺,依然不属于我。这么多年来,夏侯很挂心你,我想至今对你的好感仍在,我知道你也是将对他的情意藏在心底吧,要重新回到当年的情愫不是难事。既然夏侯都开了口,我就成全你们,我把夏侯还给你,但严家不能容你们,我给你们一笔钱,当作是这些年来,你们在严家赚的,你们去外头做些小生意什么的,应该足以养活自己。”
一阵沉默之后,由尉迟义率先爆出惊吓的嚷嚷:“你要把武威赶出严家?”怎么可能?!就算是全严家的人都被轰光光,夏侯武威也一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家都是这么认为呀!
“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觉得那叫‘赶’。这般地置,我自认为仁至义尽,能做的,都做了,你们若再有不满,我也懒得理睬。”严尽欢缓缓起身,背脊直挺挺,目光不与谁交集,包括此时震惊得无法反应的夏侯武威。
“……我放过你了,你不用再守著与我爹的承诺,放宽心去吧。”经过他身畔,她低声说了这几句,身影慢慢消失于珠帘之后,留下一群人愣在厅里面面相觑。
严尽欢的步伐,沉得几乎快要走不动,双足仿佛受缚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费力呼吸。
原来这就是放手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一无所有的感觉。
本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十指紧紧捉著,怕它掉了、怕它不见了,那东西明明好烫手,灼得十指尽烂,她还是不肯松放……
更像手握著一只雀儿,抓太紧,它疼得不断啄咬她,握太牢,会不小心杀死它,雀儿想飞,不甘愿在她掌心停留,它尖锐的喙,每一口都啄伤了她……
放开手,让它飞,飞向它希冀的蓝天白云,她也就不会再疼痛。
所以,她放手了。
只是十指松开的这个动作,她迟疑了好久好久,这几天来,不断思索著,放,与不放。
她舍不得放,她知道,一放开手,自己便什么都没有了。
但握著,好疼,她疼,他也疼,她害三个人都痛苦著,若放手,便能有两个人从翻腾苦海中跳脱出来,善于算计的她,怎会不知哪一个才是最合乎利益呢?
想了数日,失眠了数夜,辗转良久,曾经恶质地想继续与他纠缠,不要放掉他,一辈子留他在身边,不允许其他女人得到他,也曾经佯装出豁达的乐观,不稀罕有没有他,相信自己一个人仍能过得很好。
最终,她做决定,完全放开双手十指,任由掌心里的东西,离她而去。
她不是他的蓝天,无法任他翱翔,她只是他的牢笼,固了他的羽翼、他的自由,他恨不得快快逃离她……
他要走,就走吧,走得远远的,远到她再也见不著他。
她成全他了。
成全他与他悬念多年的冰心。
严尽欢踏上大池的长桥,脚步加快,近乎以奔逃的速度跑著,一心只想迅速躲回房里,她端出来的架子只足以支撑到刚才,接下来便会被人看见她的狼狈痛哭 ——
一条黑影,挡住她的去路,她低著螓首,险些狠撞上去。
她正心惊来人会不会是夏侯武威,她脸颊上两行泪水,已经无法来得及收回去——
“严家里最美丽的那一个,指的就是你没错吧?”
黑影这么说罢,手刀强劲落下,袭向严尽欢颈后,她尚未瞧清来人,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她刚刚说了什么?
我就成全你们,我把夏侯还给你。
夏侯武威这辈子就属此时最憨茫,神情净是一片空白迷惑。
他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但全厅里每个人的表情不比他来得自若,公孙谦手里纸扇甚至从手里滑掉,看来同样震惊不已。
我放过你了,你不用再守著与我爹的承诺,放宽心去吧。
她说得好轻柔,不像赌气,不像任性,只像是抚慰人的清风,要他宽心离开她,不用被任何人事物所束缚,包括他曾允诺她爹,要留在她身边陪伴她的诺言。
我放过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从不认为自己被她所囚禁,又何来放过之言?
去吧……
去哪?去冰心那儿?
他与冰心并无私情,她到底胡乱在替他扣啥罪名,又在乱点什么鸳鸯谱?
请她点头收留冰心,不过是不忍见冰心在外头吃苦,恻隐之心,单纯无比,硬要扣上好感或情愫这类东西,岂不变成欲加之罪?
夏侯武威回神之后,急于解释,他被严尽欢误解了,而这个认知,竟让他惊慌失措。
春儿此时却站出来,挡在他面前,小脸怒气腾腾,愤慨得连拳儿都在发颤,她呼吸声又浓又重,眼眶里泪水打转,出手就是一拳一拳打在夏侯武威身上,化身为捍卫主子的忠犬,吠吼欺负主子的恶徒:“你真的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小当家是哪里对你不好哪里又亏待了你?你说小当家铁石心肠,真正铁石心肠的人是你才对吧?小当家不值!真的不值!”春儿顾不得严尽欢三令五申要她关上小嘴,不许泄漏太多事的交代,她看不过去了,严尽欢能忍,她却忍不下来,这些年来,她瞧得比谁都清楚——
严尽欢所受到的误解,严尽欢默默隐藏住泪颜的故作坚强,严尽欢笑叹的沮丧,只有她瞧得最明白!
怒颜一撇,转向冰心。
“小当家为什么要补偿你?她做错了什么?是她逼你嫁的吗?你当著众人的面说清楚呀。是谁从头到尾拒绝粱老头的提亲?是谁喝斥粱老头派来的媒婆,叫他自个儿回去朋朋镜子,凭哪一点配得上你?是谁说‘我家冰心要嫁个青年才俊易如反掌,不用委屈下嫁,嫁个老色鬼’?又是谁不断告诉你,嫁粱老头的下场决计不会太好,你一定会后悔?小当家自始至终都反对将你送给粱老头当填房小妾,是你不听劝,是你说你怕了一辈子当婢女,是你说你愿意赌这一把,是你求小当家成全你、别阻止你,是你说后果你自己承担,现在,你吃了苦,受了罪,想回来严家,大家反而替你出气,指责小当家不是,指责她对不住你,小当家从不在谁面前吭声,因为她不想破坏你在众人心目中原有的模样……”
春儿激动哭了,又恼又气又舍不得主子受的委屈,她身子哭颤,双肩一抖一抖,涰泣声响彻满厅,冰心窘然无语,无从反驳,众人吃惊错愕,不知当年冰心被卖的实情竟是如此。
“……因为她什么都不说,你们就这样欺负人,你们真的以为小当家都不会难过,不会哭吗……”
春儿抽噎说著,当年严尽欢看见公孙谦熬夜处理老爷留下的混乱担子,心里过意不去,才会假装指控公孙谦想侵占当家一职,她就是不要谦哥真的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身上,压垮他自己。
逼全铺里人下跪那回也一样,严尽欢脸上的巴掌印子多吓人,她不要众人担心,不要他们看见她被打红的脸颊,不要他们冲动去找詹老爷理论,她认定大家只要伏地跪著,就不会瞧见火红色的掴掌手印,不会招惹事端,与詹老爷交恶。
还有严尽欢杖打欺负良家妇女的阿超、与自诩是元老长辈就无视铺规的赵伯伯顶嘴、察觉厨娘居心叵测,想在饭菜里下毒而打翻一桌子菜……
就连严尽欢与春儿开玩笑说要“缝密你这个长舌丫头的嘴”,都能被人视为她欺凌小婢的恶形恶状!
每一件至今仍偶尔被铺里某些人拿出来说嘴,数落严尽欢行事蛮横的往事,春儿全都说了,说出众人没能看清的另外一面——
第8章(2)
“明知大家都误解她,她不说,任由你们视她娇蛮……”春儿哭得满脸狼藉,转向夏侯武威又是重重一捶:“尤其是你。你最伤人!你只看见小当家的任性,却从来没想过她为何如此?你不曾试图去懂她!她很爱迂怒吗?你们希望她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一个害她流掉孩子的假春儿?你们只会说她见死不救,只会说她心狠手辣,她也很疼呀!但最后她还不是心软,让古初岁救人,她根本不是这么坏的人……”
假春儿“梦”讶然惊呼,一时结巴:“我……我害小当家流掉孩子?这,这事儿我一点不知道……”
“你冒充我进到严家,胡乱弄那些药给小当家喝,害得小当家……”春儿压很忘了自己曾经多害怕梦,毕竟梦让她尝过很多苦头,此时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气愤朝著梦控诉。
那时,梦被闻人沧浪护住最后一丝气息,闯进严家要叫药人古初岁救治她,严尽欢喝斥著不许任何人救,众人以为是严尽欢不近人情,要眼睁睁看梦死去,原来她的激动反应及冷漠无情,其来有自……
“她流掉过孩子?!”夏侯武威揪住春儿的膀子,虎眸大瞠:“何时的事,为何一点征兆都没有?!”
天,他试图回想,不曾觉得哪时见她面露小产的疲倦。
“……有一回风寒,不,是小当家要我和大夫只能以风寒带过,不许告诉你们。我门去葬孩子那天,你也有去,在老爷的墓上,木风车底下,孩子就葬在那里,关哥做给小当家的珠宝匣,是孩子的棺木,小当家哪是去向老爷告你的状,她是去求老爷照顾孩子,怕他被其他恶鬼给欺负了……”
夏侯武威记起来了。
她告诉他,她要去老爹墓前说他坏话。
那次,她的“风寒”让她卧床好几日,倦得几乎无法下榻,偶尔几次被他瞧见她掉泪,她却推说是头好疼,疼得受不住才哭的。
严老爹墓上的小小风车,铺里众人都见过,今年扫墓时,它存在得多突兀,尉迟义还以为是哪家孩子的恶作剧,敢在别人祖坟上插起童玩,没想到,它代表著一个孩子的无名墓碑……
“……小当家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她没有跟你提,将孩子存在过的事,粉饰得像不曾发生过……就为了你不想要孩子,她一直喝那些药,将她自己的身子都弄坏了,大夫说,以后就算她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有……孩子没了,她又成全你和冰心,到最后,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夏侯武威再也听不下去,他脸上的震惊褪去,只剩下满满懊丧。
春儿的话,字字如针,刺在心上,一颗心,鲜血淋漓,由骨髓深处,漫开极致的痛楚。
一个他不知道曾经存在的孩子,来过,又离开。
她瞒著他没说,自己一个人面对,骗他只是风寒、骗他只是最近比较累、骗他她无恙,脸色白纯粹是水粉涂厚了些、骗他说是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骗他抱病外出不过是准备去老爹坟上烧香告状——
她还骗了他什么?!
没有很喜欢孩子。
不希望惹上麻烦。
比他更不想要拥有孩子。
避妊药一点都不苦。
嫉妒冰心,所以将她卖掉。
绝不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不为任何人守身,床第之间只在乎欢快。
不嫁他。
放过他,要他不用再守著与老爹承诺,放宽心与冰心去吧。
成全了他们。
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为了让周遭的人——包括他——心里好过,所做出来的欺骗!
扫墓时看见的风车,祭祖时突兀斟人酒杯的牛乳,那日她的特别沉默寡言她是用怎样的心情,压抑悲伤,表现出没事人一般,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愁绪?当地双手合十,静静面向墓碑时,又是在心里说了些什么?
告诉孩子,她来看他了?
告诉孩子,娘很想他?
告诉孩子,站在她身旁的他,正是他的亲爹?
而他又做了什么?
认为她使性子、以为她为难人、认定她所作所为全出自于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与她冷战、与她互不相让,甚至口出冷言刺伤著她。
夏侯武威恨极了自己,他真是个混帐!
是谁冷血无情?是谁铁石心肠?
春儿说得没错。
是他。
是他!
她如此深爱他,好傻好憨地爱著他呀!他明明就知道,也看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他还会伤害她?为什么他给予她的回应,是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无形刀刃,划在她心口上,让她疼、让她痛、让她难受哭泣!
夏侯武威急奔回她的闺园,却不见她身影,里里外外找了几趟,都没寻到她,他觅至廊道水榭附近,公孙谦与其他人也来了,春儿一席话,犹若当头棒喝,敲醒众人,他们绝对都欠她一声道歉。
“她不在房里。”夏侯武威心里涌起不安。
“立刻去找小当家!”公孙谦交代众人。夜如此深沉,小当家是去哪里了?
男人燃起火把,女人提著灯笼,满府里寻找严尽欢,就算小当家只是想独自找个地方躲起来冷静情绪,众人也希望至少能远远陪在她身后,知道她平安无事,谁都不去惊扰她也好。
半个时辰过去,有人在大池长桥上,找到一只绣鞋,鞋上缀满小小金刚钻,放眼府里上下,能穿著如此奢华绣鞋之人,除严尽欢之外,再没其他。
“绣鞋……桥边找到的?”公孙谦得到消息,与众人在长桥上会合,发现绣鞋的是小纱,拿著鞋的那只右手正在发抖。
“是……只找到一只,周遭都看过了,没,没见到其余的……谦,谦哥,鞋留在桥上,小当家会不会是一气之下——”小纱后头没说的字眼,瞬间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跳湖!
严尽欢性子烈,被众人如此误解之后,还忍痛把爱人拱手让人,途经大池长桥时,心里越想越呕、越想越不甘,索性跨过桥栏,踪身跃下——
此一猜测,教众人心凉骨寒。
夏侯武威自人群中窜出,暗夜火光,在轮廓极深的脸庞上,堆叠成狰狞阴影,他二话不说,跳进冰冷湖里,在宽若深海的池中寻探严尽欢下落,接著秦关、尉迟义、公孙谦一个一个飞跃而下,尔后几十名会泅水的奴仆亦下水找人,不擅水性的,驾起小舟,在池面上穿梭。
“找更多火把来!把湖面照亮!快!”桥上众人不敢迟延,纷纷动作。
“小当家——小当家——”心急的女婢们沿著桥栏喊人,期吩得到回应。
向来平静无被的池,这一夜,浪涛澎湃,火光连天。
第9章(1)
颈后的剌痛,在意识清醒之后,变得清晰明白。
知觉恢复的同时,有道声音传人耳内,隐约听过的语调,使严尽欢秀眉一拢。
好熟悉。
熟悉得好让人讨厌的声调。
“……可恶,这样也要一百两?!抢劫吗?!”
“要进严家去绑人,还能成功将人带出来,不值一百两吗?若你觉不值,人我带走好了,她长这么美,我随便脱手都能赚到不只这个价码。”
“好好好,我付!我付!一百两是吧,拿去拿去!幸好当初逃出来,有搜括了一些东西……”
“贪财。”嘿嘿。
第二道声音消失不见,开始有脚步声走下石阶,伴随著咒骂啐声,朝她靠近。
让严尽欢完全清醒的主困,是有一只大掌正抚摸她的脸颊,指腹不规矩地在软嫩粉腮上暖昧画圈圈。
她蓦然瞠眸,对上一双笑得眯成细缝的男人眼睛。
沈启业?!
严尽欢愣住,意外自己竟然还会再度看见这只家伙。他不是逃了吗?怎么敢回到严家……
不,这里不是严家,这是哪儿?阴阴暗暗的,弥漫著教人难以呼吸顺畅的闷腐味,严家没有这种地方。
“醒来啦?”他的手指,仿佛被她无瑕腻人的肌肤触感所吸引,迟迟没她脸上收回。
“拿开你的手!”谁给他资格碰她了?
严尽欢想出手拍掉令人作呕的指腹,才发觉双腕被反折腰后,牢牢束绑住,动弹不得。
“还在耍小姐脾气?这里可不是你严家,女人使使小性子无妨,但太张牙舞爪就可惜了你这张花容月貌。”沈启业不受她恫吓。猫儿在严家有靠山撑腰,身边时时有人保护,他自然只能远观,如今猫儿落在他手里,模样娇嗔,爪子却被剪掉,任人宰割的荏弱,让人恨不得狠狠亵玩一番。沈启业低沉一笑:“别生气,你眸子在喷火呢……真美,你真漂亮,怎么会有人生得如此之好,我从没遇见像你这样的姑娘,虽然凶了一点、骄纵了一点、狗眼看人低了一点,可你斥喝人时,容貌美极艳极,教我又爱又恨。我想想你是怎么说的……‘把姓沈的那只整死没关系’或是‘姓沈的想睡床,下辈子吧,赶他去睡酒窖’?”
严尽欢警戒瞪他,不让脸上流露太多惶恐。
她只记得咋夜走上大池长桥,要逃回房里,半途竟被人打昏,醒来之后,看见的嘴脸便是沈启业,连贯回想,也知道是这家伙搞的鬼。
“废话少说,你叫人进严家绑架我,到底想做什么?”严尽欢不让气势削碱,仍是扬著颚说话。
“做什么?”当然是向你讨回公道。“沈启业轻捏她润圆精致的下巴。
讨公道讨公道……怎么最近每个人都要向她讨公道?
她究竟是占了多少人的便宜,为何自己毫无所觉?
“你从我沈家拿走的东西,一分一毫全都要还给我。”长指收紧,他面容逼近她,气息喷吐来,她偏头避开。
她从沈家拿走的东西?哼,他怎么不说说沈家从严家取得的十万两当金先吐出来还她啊!
典当本是你情我愿之事。
沈启业父亲沈承祖以沈府大宅为当物,当得十万两,三个月取赎时期,她可没有少算半日,时限已至,沈家还不出当金,严家没收沈府大宅,天公地道,谁也没坑谁,他不反省是谁逼沈承祖当宅换钱,指控别人的气焰倒很嚣张!
严尽欢满腹不屑,却明白此时此刻不是爽快反驳的时机,她被绑著,情势不利于她,就算逞了口舌之快,激怒了沈启业,倒楣的人仍是她,她暂且忍下牙尖嘴利。
“你是指沈家大宅吗?可以呀,你要就还你。”她随口应允。等你哪天挂掉,我折合成纸钱给你啦!
“不只是沈家大宅!还有!”
“还有……沈璎珞吗?”沈璎珞也是从沈家带来的典当物之一。不过她颇惊讶沈启业会突然这么有兄妹爱吗?
“不,是你由我沈家拿走的金银珠宝。”
金银珠宝?啥鬼东西呀?
沈家大宅空空如也,要银票没银票,要碎银屑没碎银屑,哪来的金银珠宝?
“我沈家的金银珠宝,造就你严家的富裕,所以严家算算也是我沈家的。”
“……”无言以对,她对沈启业的胡说八道无言以对!
按照这种算法,全天下都是你沈家的嘛!太会扯了吧?!
“对,严家的所有,都是我沈启业的东西,你全都要还给我。”沈启业的眼神不对劲,严尽欢在里头看见了深深的疯狂,浑身寒毛直耸,想起沈启业在沈璎珞脑后留下的大伤口,早该猜想沈启业濒临理智丧失的边缘,她试图稳住呼吸,制止颤抖,任自沈启业摸透她标致玉凝的脸。
“说‘还’也太见外,应该说,你的就是我的。”沈启业呵呵笑了:“只要我们成亲,沈严两家一家,既是一家子,又怎分你我呢?”
“你想都别想!”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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