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梦想能过一个下雪的圣诞节……”
福琼公司总部正在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到处充溢着叮叮当当的碰杯声,嘁嘁嚓嚓的谈话声,还有嘻嘻哈哈的笑声,这片喧闹嘈杂的声音几乎把歌手的歌声全部淹没了。
查斯·福琼厌恶地看着眼前的喜庆活动。他就像丘吉尔山地牧场上的一匹野马,与这儿的气氛格格不人,然而眼下,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举起冒着气泡的酒杯,他啜了一口香槟,宁愿自己在任何其他地方,也不愿呆在这儿——他的姑祖母八十岁生日的盛大欢庆活动的中心。
一棵高六米多的圣诞树,上面缀满了闪烁不停的灯泡和喜庆的红绸带,挺立在房间的中央,门边有一座天使冰雕,长着翅膀,戴着光环,捧着竖琴,此时,冰雕已经开始融化。身穿制服的侍者正根据来宾名单,核点着一张张镌版印刷的请柬。
多大的玩笑。
查斯用力扯了一下过紧的无尾礼服的衣领,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在这人声鼎沸的大厅里,挤满了他的亲戚。这些年来,这些亲戚全是他生活中匆匆来去的过客。他们身穿节日盛装,携带着各种昂贵礼物(这些礼物都将捐赠给慈善事业),向家族中坚毅而优雅的最高主宰凯特·福琼致敬。
但他觉得这些都无法和一瓶冰啤酒、沾满尘土的牛仔靴,还有喧嚣拥挤、烟雾腾腾的小酒店相比。酒店的吧台上面会有一架电视机,让你能一边观看篮球比赛,一边大声抱怨牛肉的行情,或是听听看不见的喇叭里传出的加思·布鲁克斯或韦朗·詹宁斯等人的歌声。
然而,他却呆在这儿,在这座城里,看着蒙蒙细雨飘落在大玻璃窗上,感受着对他十分疏远的姐姐迪莉娅惯常的那种冷淡,她身穿闪闪发亮的红色丝绸衣服,刻意地避开他。对此,他毫不在意。
歌手是个身材苗条修长的女子,一头黑发,着一袭紧身的金色长裙,头上斜斜地戴着一顶圣诞帽,以引起客人们的注意。
“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响起,客人们一起加入了这歌声,凯特·福琼在旁人的搀扶下,微笑着站到了略高出地面的舞台上。尽管岁月已让她置于老年人的行列,但她的蓝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充满活力的火花。歌声刚落,她就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她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开始与她的儿辈、孙辈,以及依附于她的大家族的其他旁系亲属挨个握手拥抱。
查斯属于后一类人。当福琼家族聚集在一起时,他就像一头离群的小牛,烦躁地在人群边徘徊,内心狂躁不安,他根本不打算附和其他亲戚去做他们认为最好的事。对化妆品公司、优先认股权、企业联合或是购并这类事情,他根本就不热衷。
唉,如果真不在乎的话,那你是见了什么鬼,会跑到这儿来呢?
他将空酒杯放在一只银托盘里,用肩膀推开了落地窗的门。落地窗通向一个有棚的阳台。空气经过雨水的洗刷,清新而寒冷。二层楼下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车轮碾过路上的水洼,水花四溅,引擎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整座城市灯火通明,给夜晚增添了喜庆的气氛,在各个街角,请求募捐的志愿者们摇响了铃铛。
“我看见你逃到这儿来了。”
他一惊,转过身,发现姑祖母披着一条毛皮披肩,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阳台上。“我猜,对你来说,里面的人可能多了点。”她朝紧闭着的玻璃门点点头,里面的聚会正热烈欢快地进行着。
“不错,是有点儿。”他向她一笑。“凯特,生日快乐。”
她轻声笑起来。“在我这把年纪,每一个生日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她的眉毛轻轻扬了起来,似乎是在说一个私底下的笑话。“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后的一个生日。”
一时间,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她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她或许会比她所有的子孙们都活得长。“我可有点怀疑。”
“是吗?”她漫步走到阳台边,抬首看着那一幢幢摩天大楼。迷蒙小雨轻抚着她的脸,她眨眨眼睛。
“你是怎么脱身出来的啊?”
“噢,年纪会带来某些特权,”她转过身朝着他。“此外,我告诉斯特林和杰克,说我不想有人打扰。我想他们能帮我
应付过去的。”斯特林·福斯特是凯特的丈夫兼律师,八年前,凯特成为一次谋杀的目标,当时,有人准备制造一次飞机坠毁事件来谋害她,被斯特林察觉了,使她幸免于难。杰克是她的长子。“不管怎么说,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呆几分钟,”她诚恳地说道,“因为我有一个提议。”
“听起来有点危险。”他揶揄道。
“说不定吧。”她又一次发出了格格的笑声。“你有你父亲的幽默感。”
“我可不知道他有什么幽默感。”查斯可不愿接受这种他像他老爸的想法。泽克·福琼曾是那么不可一世——有爱妻、娇儿、存款,以及在蒙大拿州西部最好的大牧场。但由于多种因素,时机不好,运气不佳,还有更糟糕的判断失误等等,使他丧失了一切。如果说有什么是查斯不愿去干的,那就是成为生活中的失败者。他失去的够多了。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那是多大的损失。
“噢,泽克极富幽默感。”她悲哀地叹了口气。“生活夺走了他的一切。查斯,别让这一切再发生在你的身上。”
他根本就不愿去想那个老头,也不愿去想自己的可怕境遇。“你说到有一个提议。”
“唔。”她双手搭在砖砌护栏上,强劲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其实是一个小协议。你知道,几年前,有人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已在天国之门的另一边舒服地安顿好了的时候,我却将家族财富分给了每个继承人一部分。”
查斯点点头。“我记得。”
“这样做的结果还不错,”她沉思着说。“你应该记得,那一次,我把怀俄明州的一个相当大的牧场给了我孙子凯尔。当然,在正式让他继承前,他得在那个牧场呆六个月。当时,他还是个城里男孩,我想,他暗地里一定在诅咒我逼迫他放弃他的那种生活方式,但这事真起了作用。”
查斯记起了这一切。说真的,当他听到他的一个花花公子亲戚继承了那么一大片土地时,确实非常妒忌,但当时他正忙着处理一大堆的麻烦事儿。他不想表露任何感情,只是把两只手插进了口袋。“这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跟你签个类似的协议。”
跟每次感觉到有麻烦时一样,他颈背的肌肉立时绷紧了。“什么协议?”他问,语调中带着一丝怀疑。
“别这样瞧着我。不会是什么坏事,相信我。我在蒙大拿西部有一个新牧场,不幸的是,这个牧场需要有人帮助才能维持下去。”她搓搓手,用一只手的手指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很显然,我无法亲自去解决这件事,而在这个家族里,你是最合适做这件事的人,你能用自己的工作方式将它完全改变过来,到那时幸运就会降临。”
查斯从不相信幸运,不过今晚他不想发表什么个人意见。
“听着,查斯,这个协议的要求是,你得在一年的时间里改变牧场的面貌,让它扭亏为盈。如果到了明年圣诞节,你能达到这一目标,这块牧场以及牧场上的一切就全归你了。嗯,如果做不到,你就只能放弃它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凯特,这个厉害的女人,正用一个真正的福琼家人的专注盯着他。一个几乎不像女人的女人,她像钉子一样坚硬,像鞣过的皮革一样坚韧。
她完全了解他。噢,她竟这样控制了他。“你是当真的?”
“千真万确。”
他怀疑地眯起了双眼,不过他看得出,她的眼中没有一丝骗人的痕迹——只有坚毅。纯粹的明尼苏达人的坚毅。
“有人把这片土地给了我,以抵消欠我的债务。查斯,如今你有一个机会把它变成自己的。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刚想开口,落地窗的门开了,一个满头金发、梳着法式辫子的女人探出头来,她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神情严肃。“对不起,打扰你了,福琼夫人,有两个记者想采访你。”
凯特用手理了理头发。“稍等一会儿,凯莉。你见过我的侄孙查斯了吗?这是凯莉·辛克莱,我的社交秘书和得力助手。”
“很高兴认识你。”凯莉说,露出了一丝笑容。
“也很高兴认识你。”
凯特紧了紧裹在肩上的毛披巾。“我马上就去。再给我几分钟。”
“我会招呼他们的。”凯莉眨眨眼,又缩回门里去了。
凯特转向查斯。尽管她的眼角与嘴角两旁都出现了皱纹,她仍然是个十分出色的、一往无前的女人。她扬起了一道眉毛。“恐怕是礼节性拜访。”她将头侧向一边,仔细地审视着他,似乎想判断出他在想什么。下面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喇叭声,窗玻璃里传出了清晰的《银铃歌》的曲调。“嗯,查斯,有什么要说的?我们能达成这个协议吗?”
他不再考虑。他一生都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土地,如果她是认真的,这就是一个毕生难逢的良机。正当他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时,这个机会在最恰当的时间降临到他的头上。“是的,夫人,”他故意拖长声调慢悠悠地回答道。“我想我不是个傻瓜,竟会错过这个机会。”他无须花很长时间就能搬家启程。再没什么能让他留下来了。
“很好。”她看上去如释重负。“合同在斯特林那儿。我想我们应该做得正式一些。”
“谢谢你。”他向她伸出手去。
“还不到谢我的时候,查斯。”她将冰冷的手指放进他的手掌里。她轻松的微笑消失了。“有一件事你得明白。”
你得有充分的准备。这事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一点不错。好了,她现在打算让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什么事?”
她放下了他的手,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已经让神经绷得够紧的夜晚,可她似乎想再为这个夜晚增加一点戏剧效果,她回过头来。“这个牧场位于云雀坡的沃特曼旧地。”
查斯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猛力捏紧手中的空酒杯,由于用力过猛,指关节都变白了。
“它旁边就是……”
“我父亲的地方。”无数已消逝的往事一下子在脑海中——一浮现:炎热的夏天搬运牧草,老拖拉机喷出的滚滚黑烟直冲清澈的蓝天;母亲坚持在每顿饭前要做祈祷,星期日要穿浆过的衬衫;他的双胞胎兄弟查特从绳索秋千上荡了出去,在将要掉人那口废游泳池的冰水里之前,他放声大笑;还有一只名叫博的灰毛跛脚狗。在他回忆着这一切,想到这一切是如何改变时,他的嘴变成了土灰色:他曾经信任过的一切,他所挚爱的每一个人,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
“查斯?”凯特的微笑消失了,雨淅淅沥沥地洒落在下面的城市里,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果这样做对你太过分的话……”
他猛地抬起头,专注的眼神直视她的两眼。 “我会去的。”他毫不犹豫地说。即使他得面对那么多痛苦的回忆,必须面对无可掩饰的事实:他一生中信任的所有人都已经离他而去,那又怎么样呢?
多年来,他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他需要一个机会,证明他比他老爸更强。他,查斯·福琼能独自干出一番事业。他不必依靠他的姓氏为自己挣得一切。凯特的提议是一个毕生难逢的机会。再说,他又失去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根本没有。
他打开落地窗门,搀扶着她走进屋里。“告诉我名字该签到哪儿。”
第一章
“这是本地区二十年来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暴风雪,它速度很快,已经给我们造成了一些恶劣影响。输电线刮落,赫勒纳以西的公路已关闭,因此,今年的圣诞夜请您呆在家里的火炉边,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听听……”电台播音员的声音淹没在静电干扰的噪声和几声微弱的古典乡村圣诞歌曲中。查斯厌恶地啪一下将收音机关上了。
圣诞快乐,他嘲讽地想,一边戴上手套,穿上羽绒服。这间小屋很暖和,而且大部分地方似乎都经得起日晒雨淋。在这幢小农舍一端的厨房里,有一个木柴火炉往外散发出热量,与此同时,起居室里有一个卵石砌成的火炉,炉火正在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除了圆木墙上的缝隙和屋顶上缺了几片木瓦外,这个位于苦根山丘陵地带的新家确实够安逸舒适的。壁炉架上的煤油灯亮着,他在门上装饰了鹿角,还饰有弯弯的松枝,表明他对这个节日的一种认可。
他的狗抬起了头。这是一条非纯种老猎犬,它那曾是黑色的鼻口部已变成了灰色。“兰博,我们走,”查斯命令道,一把扯下挂在火炉前挡板上的手套。“趁现在还能行,我们最好把牲畜给喂了。”
那条狗摇摇尾巴,轻轻地呜咽一声,用四条关节不便的腿爬起身来。
在后面的门廊处,查斯系好笨重的靴子,把帽子重重地往头上一扣,抓起铲子,直奔牲口棚。这是他的牲口棚,明年他若想要在蒙大拿这个可怜的牧场中多少有点盈余,就全靠它了。兰博跑在头里,雪依然毫不留情地下着。被风刮起的冰雪粒子刺痛了查斯的脸,飞旋着落在牧场的房子上。查斯十分担心。他最好的畜群大部分都圈在牲口棚和这幢房子附近的地里,不过还有一部分家畜下落不明,走失在这片方圆两万英亩的山丘和相邻的牧场里。许多年以前,他就是在这儿长大成人的。他向北方望去,满以为透过这片茫茫的雪帘可以看见附近牧场的房子,但根本不可能,他没法看见面前三米开外的东西,更别说要看到四百米以外的地方了。
他艰难地膛着齐膝深的积雪,向牲口棚走去。根根冰柱从屋檐上垂挂下来,安在滚轴上的那扇旧门几乎给冻住了。
牲口棚里,牛群骚动不安,查斯借着电池灯,不费什么事儿就往食槽里倒进了于草和谷子,然后又把饮水槽灌满了水。谢天谢地,各种管道都已包裹起来,而且他让水流淌不断,使它无法结冰。
他艰难地从牲口棚向户外的大棚走去。那是个用多根桩子支撑起来的大棚,有一部分畜群在那里存身。然后他开出一条通往马厩的道,兰博紧跟在他后面。马厩里关着为数不多的几匹马,一进去,谷物的气味和灰尘扑面而来。马儿不安地转来转去,喷着鼻息,它们的耳朵都朝着他的方向支了起来,在他把牧草扔人食槽时,它们都用水盈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当他从燕麦桶里舀出最后一罐饲料时,兰博颠颠地跑到门口,轻轻发出一声吠叫。它的那对老耳朵竖起来,接着开始狺狺直叫,对着栏门刨个不停。
“你见了什么鬼啦?”查斯戴上手套,打开门,凝神朝渐渐降临的夜色望去。除了白茫茫的雪幕,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然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准是出了什么岔子——一辆汽车的喇叭不停地发出压抑的鸣声。他眯起眼,透过大风雪望去,但什么也看不见。汽车的喇叭声依然响着。
“太好了。”他粗声粗气地说。怎么事情都凑到一起了?他的货车虽然是四轮驱动的,但是轮胎的纹路都磨光了,变速器老掉了牙,车子能否在这么深的积雪里行驶,他毫无把握。不过,马却能够办到。他转过身走进马厩,给牧场上一匹最大的骟马上了马鞍。这是匹鹿皮色马,有时用来拉车,体格健壮,十分可靠,虽然不像比赛用的夸特马跑得那么快,但十分稳健。“来吧,尤利西斯,”查斯说,一边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马笼头,“看来你我有事干了。”他往尤利西斯宽厚的背上搭了条毯子,备好马鞍,然后牵着它走到外面狂风呼啸的雪地上。“你呆着别动。”他命令兰博,但是这条狗根本不睬他,当尤利西斯稳稳当当地踩着冰冷的雪粉向前跑去时,这只老猎犬紧跟在后面,差不多蹦跳着一路跟了上来。
汽车喇叭依然响着,在尤利西斯顺着小路朝大路跑去时,喇叭声更响了。这个破落牧场的大路两旁都种着树,查斯根据树林的位置就知道他们身处何处。凯特·福琼没有骗他。要想在一年的时间里改变牧场的面貌,对他来说,不啻是想创造奇迹。
当在一片白茫茫中出现一辆黑色的汽车时,尤利西斯呼噜噜地打着响鼻。查斯辨认出这是一辆越野车,不禁奇怪起来,这样的鬼天气,又是星期天,哪个傻瓜竟然会开车出来啊。车子已经滑出路面,陷进了路旁的沟里,泥泞一直没到车轴处。
雪把车窗全盖住了。他下了马,用戴着手套的手捶打着车子。喇叭声停了。
“外面有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不错。”他猛地一拉车门,吱嘎一声,门开了。车里的灯亮着,方向盘后面是一个异常臃肿的女人。
“真是谢天谢地,”她绿色的眼睛闪出了光芒,现出了感激之情。她的双颊红润,薄薄的双唇抿得紧紧的。“我真害怕,我是说……噢——哟!”她闭上了眼睛,用力抓住方向盘,猛然的用力使她的指关节变得惨白,尽管天气那么寒冷,汗珠仍然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淌下来。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谢天谢地,萨拉跟我在一起。”
“萨拉?”查斯朝黑黝黝的车厢里看去。车里只有这个女人,还有一袋蔬菜和一个小提箱,但不见有别的人。“谁是萨拉?她在哪儿?”
“这儿。她起码到过这儿。”
“车里就你一个人啊。”
“不,她先前是在这儿。我觉得,不,我肯定,她是我的守护天使。”
“噢,不错。”他讥讽地说道。很显然,这个女人在跟他开玩笑。要不就是陷入了幻觉。
“她把你带到了我这儿。”
她是当真的吗?根本不像。要不,她根本就是个疯子。“只怕是她按的喇叭喽。”
“不……”女人摇摇头,即便是在黑暗中,还能看出她火红的发绺。“……是我。”两道弯弯的乌眉因迷惑而皱到了一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完全神志不清了。
“别为这事烦恼了,让我帮你出来。”
“可萨拉到过这儿,跟我在一起。”这个女人咬着下唇,像是在为自己的精神状态担忧。“我是说,我是这么想的……噢,要不……”
“你最好出来……”
她开始喘起粗气来,痛苦万状。似乎她就要——天啊,她是个孕妇!而且看样子,她马上就要分娩了。他的心猛地抽紧了,往事即刻历历在目,万分痛苦却栩栩如生的回忆,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埃米莉,他的妻子,曾是他生命中的挚爱。他紧咬牙关,咬得牙齿隐隐作痛。
“等等……别这么急……”
查斯猛然回到了现实。这个女人依然紧紧抓着方向盘,查斯心想,如果真有什么该死的守护天使,现在该是她显形的最好时刻。收缩期的间隔越来越短。“真对不起,”等阵痛稍稍过去后,她终于开了口。她用一只颤抖的手抹了一下嘴唇,竭力想表现得勇敢些。“我正往医院去,这个孩子一心想提早几个星期出生,暴风雪越来越大,有头鹿一下子跳到路上。我猛踩刹车,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会帮你离开这儿到屋子里去的。”他直视着她饱受惊吓的两眼。“然后我们就来做该做的事。”
“可是……”
“听着,夫人,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或许你还没有注意到,我们正经历着这么些年来最恶劣的一场暴风雪。我亲手接生的小牛小羊难以计数,相信我,让我们抓紧点吧。”再没有时间争执了。他帮助她爬出座位,只见她试图站直身子,却痛得脸都皱了起来。
她倒抽了一口气。
“你的腿有麻烦吧?”
“是我的脚踝。一定是扭伤了。噢,天啊。”
“让我帮你走到尤利西斯那儿去。”
“我不知道我能否骑……”似乎她很明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能回到房子里去,她把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紧咬牙关,在查斯的帮助下,爬上了马鞍。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她说。他吃不准,在就要分娩的过程中,她这样跨坐在尤利西斯宽阔的背上,能坚持多久。他耸起肩膀,抵挡着暴风雪,紧紧提着她的小提箱,拉着缰绳走在头里,艰难地顺着这匹高头大马来时留下的足迹向前走去。
这个女人叫了两次,死命抓住马鞍的鞍头,她的脸像四周的田野一样白。每一次,查斯都停下来,等待这阵收缩过去,一边琢磨着自己到底该拿她怎么办。他根本没时间考虑,一见到牧场的那幢房子,他顿时如释重负,但又十分担忧。
“下来吧。”他帮她下了马,然后搀着她从后门走进屋去。他不再费劲脱去靴子,也顾不上抖去外衣上的雪,只是使劲拥着她,不管她如何大声反对,他将她送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不能……”
“看样子你没有太多的选择。”
“可这是你的房间。”
“现在是你的了。”他顾不得什么礼数,将她放在了床上,这是张有四根帷柱的床,是他随身带到这儿来的,许多年以前,他和埃米莉共同拥有这张床,他们的孩子也诞生在这张床上,这是她睡过的最后一张床,后来——“我马上就回来,”他允诺道,一边硬生生将对妻子的思念远远驱回内心深处,那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地方,激情使他的声音显得那么生涩。“我得把那匹马牵回马厩去。兰博会陪着你。”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着浑身湿漉漉、不停颤抖的狗。“呆着别动。”他命令道,然后大步走过门厅,让她一个人呆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里,身边伴着一条老狗,等待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男人帮她生下孩子。
“真是难以置信。”莱丝丽一边喘着气一边小声嘟哝道。她最不希望的一件事,就是依赖男人。任何男人。特别是一个她并不认识的男人,然而,她别无选择。
想想你的祷告吧,她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几天前,这儿还一个人也没有,如果当时发生这样的事,那么,你会怎样呢?这个婴儿又会怎样呢?她摸了一下自己圆滚滚的腹部,长叹一口气。用这样的方式将第一个孩子生到人世,并不是一个女人所期望的。一阵收缩痛又将她紧紧攫住,她闭紧双眼,手指紧紧抓住羊毛毯子,这是那个陌生男子铺在床上的。阵痛穿透她的全身,她紧紧咬住牙,记起了她的呼吸操练法,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到远处的墙上,那儿有一张五口之家的黑白相片,放在一个光光的衣柜上。阵痛过去了,她浑身麻木。
这个男人是谁?她猜想他是人多势众的福琼家族的一员。因为在云雀坡的闹市区的咖啡馆、教堂以及酒吧里,最近以来一直在流传,说凯特·福琼,一个复杂而极其富有的庞大家族的家长已经成了沃特曼老牧场的主人,因为有人拿它来抵了债。大家推测她会把它卖掉赚点小钱,不过莱丝丽对此不那么肯定。这个救了她的高个男人身上有着一股傲慢和无所不能的气魄,正合流言所说的福琼家族的气质特点。她无法想象,这个不苟言笑的粗鲁牛仔有哪一点配得上这个全世界都数得上的大企业家族,要知道凯特和她的前任丈夫本的子孙后代除了苗条的模特,就是飞行员,要么就是作家、律师、化学家还有牧场主什么的。他身上还有某种东西,对了——是他竭力想掩饰的一种焦灼不安的神色。
又一阵收缩向她袭来,令她痛苦万分,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她紧闭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再也没法去想福琼家族或是她的这个新邻居了。
生活就是没法过得轻松些,查斯已经吃准了这一点。他多给骟马一份燕麦,然后侧耳倾听着风呼呼吹过马厩单薄的墙。有七十年之久的薄墙板已不堪一吹,木板之间的节孔和缝隙听任冰冷的风直往里灌。
躺在他床上的女人是什么人?她的丈夫,这个即将降临人世的婴儿的父亲在哪儿?如今的他最不愿做的事就是掺和到另一件纠缠不清的事情中去。这个怀孕的女人就是个麻烦,也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插上门栓,转过身,慢吞吞走过雪地,来到了后门廊,他在那儿蹬掉了脚上的靴子,把帽子挂在了挂帽钉上。
进到屋里,他脱去外套,把它随手扔在火炉边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然后仔细地察看了这个女人一番。她躺在床上,外衣和披巾扔在地板上,棕红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散乱地堆在头上,就像一片云落在了他的枕头上。有一会儿,他的心揪紧了。许久以前,曾有一个女人躺在他的毯子底下;从埃米莉以后就再没有一个女人在那儿躺过。她的提箱现在打开了,放在衣柜上,露出里面叠好的衣服,都是些女人和婴儿穿的。
当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时,心灵的一块旧伤疤揭开了。他的儿子出生时是那么健康,或者说别人是这么告诉他们的,可没等到过他的第一个生日就死了。
“嗨。”这个女人虚弱地说道,包裹着他心的那层冰裂开了一条缝。她显得那么苍白憔悴。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看跟什么比了。”她的笑容是那么孱弱,在他走近床边时,他看见她的眼睛充满警觉。
至少她还有那么一丝幽默。“我是查斯·福琼。”
“我就猜到你多少跟凯特有些关系。”她抚平了腹部上的毯子。
“我是她的侄孙。”
“我是莱丝丽·巴斯蒂恩。”
巴斯蒂恩,他寻思着。她多少跟买走他父亲那块地的那个男人沾点关系。
“我就住在附近。靠北边。”
他后颈部的肌肉绷紧了。看来,她还住在牧场的那幢老房子里,那幢在他孩提时代被他称作家的房子。哼,太妙了,实在他妈的太巧了。他倒换了一下双脚。难道她是艾伦·巴斯蒂恩的女儿?还是他的小得多的妹妹?或者……他感到一阵寒意,就像整个十二月的寒冷都侵入了他的灵魂。她不可能嫁给他的。艾伦·巴斯蒂恩对她来说太老了。不是吗?
“我没法给人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在这儿,”他说。“电话线断了,电也没了。”
她点点头,然后抽了一口气。“我知道。”
“你挑选的生产时间真是太好了。”
“我可什么也没选。”
“你丈夫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没有丈夫。噢……噢,天啊……”她用那对绿莹莹的大眼睛瞅着他。 “是这么回事,我没法肯定……我,噢……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她申吟起来,查斯握住了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她的手指显得纤细、惨白,不过她把他的手捏得那么紧,使他觉得她说不定会把他的手指捏断了呢。
等阵痛过去后,他伸直身子,摆脱掉吞没他的那股情感的浪潮。“在这儿呆一会儿,好吧?我去弄些毛巾、热水、抗生素和别的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她没有反对,看上去已经耗尽了精力。
查斯快步走进浴室,听到她又申吟起来。收缩一阵紧似一阵。他卷起袖子,在热水里洗净自己的双手。擦手时,在蒙上水汽的镜子里,他见到—厂自己的影子。那是另一张脸,由于长年的日晒和许多个夜晚因忧虑而无法入睡,已出现了不少皱纹,一对严厉的灰眼睛从镜子里瞪着他。他开始往一个塑料盆里倒热水。“你能于这事。”他告诉他的影子。自己接下来会如何,他已经没时间去想了。
一个新生儿即将诞生。
第二章
二十分钟后,一个脸蛋红通通的黑发女婴发出了一阵有力的哭叫,发表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宣言。
查斯内心顿生一种强烈的情感,而这是他不愿面对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间病房,他的儿子就诞生在那儿,那些医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小男婴十分健康。他们撒了谎。他们全都撒了谎。
但是眼下,他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莱丝丽的这个滑不溜丢的小婴儿,结扎好脐带,然后,将这个小女婴捧到她母亲面前。
“她真漂亮。”他的喉咙因激动而哽咽,这不禁令他大为诧异和厌恶。
“她确实漂亮。”莱丝丽的声音十分沙哑,两眼闪烁着泪花。她将女婴捧到自己胸前,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她真漂亮。”
查斯将目光移向别处,过了片刻,他捏紧双手,免得它们不停地颤抖。他的心在激烈跳动,他的头部在突突作痛,昔日的伤疤又被揭开。他站不下去了,一个新生命诞生的这幅景象、声音和气息令他无法忍受,他没法看着莱丝丽躺在他的床上,抱着她的孩子,倚着他的枕头。她是那么温柔,充满活力,仅仅在几分钟前还紧攫住她不放的痛苦似乎已经消失殆尽。他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卧室,并对自己说,他只是让母亲和婴儿有时间加强联系和交流,而不是因为眼前这幅情景勾起了他对那张医院病床的回忆,当时,埃米莉就躺在那张床上,第一次抱着他们的儿子。
“摆脱这一切,福琼。”他警告着自己。在浴室里,他清洗了双手、胳膊和脸,同时狠狠地告诫自己:忘记埃米莉和瑞安吧。他们早已离去。这个故事早已结束。
他走向厨房时,经过了开着门的卧室。卧室很小,只相当于一个大房间的一角,他并不需要一间大卧室。他打算独自一人度过余生。就在这儿,在这片充满哀伤的土地上。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之内改变这个牧场的面貌。
眼下,他得为这个意外来客准备一些吃的——一顿圣诞晚餐。这种讽刺让他的嘴唇一撇,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一起共度圣诞。他已经认定,整个圣诞节的重要性被大大高估了。
今晚,他原本打算在木柴炉上烤一块冻肉排吃,他根本没有费神去买圣诞鹅、火鸡,甚至连块火腿都没买。他现在只有一只冻鸡,一只正在他的冰箱里融化的鸡。只能拿它来充充数了。他将鸡塞进一只平底锅里,加进一些马铃薯、洋葱和胡萝卜,再撒上一点盐和胡椒粉,然后把装着这些大杂烩的锅子放人木柴炉的烤箱中。昨天上午他已烘了一些小圆研,他可以把它们放在炉子顶部热一热。
“真是一顿糟糕的晚餐。”他喃喃地对兰博说,而它已经安坐在桌子底下的手织小地毯上,直勾勾地瞪着查斯,希望分到一点残羹。“等会儿。”他又戴上帽子和尹套,穿上外套和靴子,然后抱进来更多的木柴,把火烧得旺旺的。他很满意,晚上有足够的木柴可烧了,他再次清点了家畜,又试着看了看外面的暴风雪,满心希望最后一批走散的牲畜已经回到厩栏里。但是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大约还有二十到三十头牛仍然下落不明。“天哪。”他喃喃道,走回屋里。对他而言,要想在一年内让这片石头满地的地区扭亏为盈,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开端啊。
回到小屋,烤鸡的香气夹杂着燃烧的木柴和煤油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再次打开收音机,听到一则令人沮丧的气象预报,然后,随着一曲“噢,你忠诚不二”的音乐充斥了房间,他跨进了卧室。莱丝丽醒着,她已借着他留在床边的海绵、毛巾和一桶热水,把自己和婴儿都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小女婴已穿上了一套镶有红绿边的儿童白睡衣,不过衣服看上去太大了。
“圣诞快乐!”莱丝丽的微笑非常有感染力。看着她那双银绿色的眼睛和那口略微有点不齐的牙齿,他不禁想,她或许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圣诞快乐!”他冷冷地回了一声。
“来见见安吉拉。”
一时间,他以为她又在犯糊涂了,但是,她将头一侧,示意她是指这个熟睡的婴儿。
“安吉拉?你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吗?”
“确切地说,应该是安吉拉·诺埃尔·查斯蒂娜·巴斯蒂恩。”莱丝丽脸有点赧红。“取名安吉拉是因为天使……”
“我记得。”
“而叫诺埃尔是因为今天是圣诞节:”
“我想也是。”
“而查斯蒂娜是取自你的名字,因为没有你,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不必为此费心,”他说,极力想驱散这种危险的感情,这种感情似乎已弥漫在这个小房间里了。他默默地警告自己千万要小心。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充满戏剧性的夜晚,不管他和莱丝丽有意与否,他们已经顺利地让安吉拉来到人世,这无疑是令人高兴和振奋的。“或许你该让她叫父亲的名字。”
莱丝丽的笑容慢慢逝去,脸上布满了阴云,目光移向别处。“艾伦才不会喜欢这个小家伙。”
他的心揪紧了。这么说,她的确已经或者曾经嫁给了艾伦·巴斯蒂恩。想到这儿,他一阵恶心。但她不是说过她没有丈夫吗?难道他们离婚了?她和那个牧场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清了清喉咙,挪动了一下熟睡的、紧紧偎依在她胸口的婴儿。“真香啊。”
“是吗?”
“唔。”她扭过头,眼睛里再次闪现出那特别的火花,一种可爱的灿烂光彩,开始让他觉得那么动人。
“希望如此吧。”
“给我讲讲你自己。”她提议道,把落在脸上的一绺鬈发抹开。他发现这个动作非常性感,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你是凯特的侄孙之一。她的侄孙可真不少啊。”
他在旧摇椅中坐下,把穿着袜子的脚抵在床沿上,他再次警告自己千万小心。这个女人,不管她清楚不清楚,正在撩拨着他的感情,而他以为这是一种早已死去的感情。有一会儿,他想过是否要告诉她,他曾在如今属于她的那片土地上生活,在他父亲几乎走投无路,牧场再也无法经营时,她的前夫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了这块地,但是,说不定她知道的不仅仅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再说,那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之所以在这儿,”他说,“是因为与凯特签了个协议。套句老话说吧,她向我提了个我无法拒绝的建议。”他洋细解释了凯特的协议,莱丝丽倾听着,不时出神地抚摸着自己女儿幼小细嫩的背。他的心揪紧了,但还是继续将那次生日宴会上凯特主动与他商讨的详情一一道来。
“要想将情况扭转,一年的时间可够紧的。”她的前额蹙紧,表明她对此事十分关注。
“我没干过别的什么事,只是当过三个牧场的工头,一个牧场在怀俄明,另一个在得克萨斯,第三个在华盛顿西部。如今我是在为自己打工。”他没有补充说明,拥有自己的一个地方是他一生的梦想,打从泽克失去紧挨这儿的那家牧场以来,查斯决意要找到另一个地方,宣布那儿归自己所有,并在那儿扎根安家。他也没有说明,这个梦想已随着自己儿子的死去而化为乌有。“现在,我该检查一下你的脚踝了。”
“没事的,”她反对道,但是他把脚从床沿上移开,把床脚的毯子掀开来。“真的,查斯,你不必……”
“嘘。”他向莱丝丽扫了一眼,眼神温柔但又坚决,这一瞥让她噤了声,尽管这一来令她有点生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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