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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上海七情六欲|作者:zyxsophie1|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4:32:50|下载:上海七情六欲TXT下载
  在这种背景下,肖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他向肖出示了证件,说他是西北地区一家电气杂志的记者,随后便信口开河地侃侃而谈有关事宜。 肖一眼便看清了记者证上的“特约”字样,“特约”的“花头”肖怎会不知?肖第二眼便窥到了对方花白头发中隐藏的黑色阴谋。不久,肖证实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上海某技校的一个看来永不成气候的数学老师;肖也摸清了对方的真实意图:在西北这家破杂志社发表文章10000字,肖的公司出资广告费10000元,随后,以稿费的形式肖将获得5000元的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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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的奇遇与城市板块的错裂(7)

  10000:5000,这个比例在八十年代中期既太诱人也太恐怖,肖抬眼打量对方,他发现这个年龄、文化程度和个性气质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男人也像他一样紧张不安。他在诱惑我,但我也在诱惑他。想到这一刻自己拥有的权力可以置他人于死地置自己于狂欢,肖不由得怦然心动。b公司60万广告费就在他的股掌之中,他为什么不用来供自己好好地挥霍?又为什么不用来摧毁他人窒息他人呢?用金钱打击人和用权力支配人的道理不完全一样吗?

  想法早就模模糊糊地存在,这一刻只不过完整而清晰罢了;回扣也早就偷偷摸摸地染指,这一刻的比例只不过更加扣人心弦而已。肖当下表达了和对方合作的意向,又在笔记本上加了一个黑色的△记号。

  但肖并不焦急,经验告诉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几次交往之后,肖了解到对方除了贪婪还有点胆怯,肖这才和他敲了广告合同章并附上一篇10000字的文章。不久,5000元汇至肖的家中,西北某杂志社以1个字5角的所谓稿费,让肖个人得到了也许是当年共和国最高的稿酬之一。

  肖整整有三个月没动这笔稿费的一分一毫,他知道自己现在已行走在一座独木桥上,但即便如此,肖还是选择了这条道理,他别无选择。

  弹指几年过去了,肖在岁月的流逝中已将悄悄的掠夺操练得炉火纯青、从容不迫。某一年,大江南北诸多广告公司纷纷涌入上海,他们手中自有一份名单,广告费居上海前100位的全在他们的追逐之列,b公司毫无疑问地成为他们的主要目标,因为它的广告费早就上涨到了300万左右。

  那些天,肖的肠胃系统经受了最为严峻的考验,他频繁地被这些“北方侉子”和“南方蛮子”所邀请,他的日程与当年上海滩奢华男女的经典夜晚是如出一辙:

  傍晚时分,先进入淮海中路的“夜上海”酒家,在那里品尝新上海菜肴;随后,在茂名南路的“梦咖”中逗留一番,来上一杯咖啡或“海涅根”;接着,不是去延安中路的“沧海”听歌,便是去衡山路“碧丽宫”桑拿;这个夜晚的休止符号通常是在华山路上的“白鹭”酒家结束,在夜宵的又一次啤酒泡沫的喷涌中,肖与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们逐一告别。

  那些天,重复的奢侈让肖对奢侈本身已毫无感觉,但在反复的酒宴上,肖并未被“北方侉子”和“南方蛮子”的所谓温情轻而易举地击倒,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向他们指出:b公司要沿机场那条道路立上15块路牌,1块路牌若以2万人民币计,15块路牌便是30万人民币。不过,b公司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想把钱扔进水里而无声无息,总要使企业增进效益嘛!肖随后便和南北老手东西好汉山呼海啸地碰起酒杯,他让对方慢慢去咀嚼个中三昧。

  各家广告公司都听明白了肖的弦外之音,但南方c公司领会得最为深刻。某日,肖撇下了其他公司,口袋里装着c公司发的〃公司广告业务研讨会〃的请柬,登上了波音747。

  肖在南方纵情沐浴在明媚阳光中,研讨会的主要内容是日光岩的冲浪运动、香蜜湖的眺望俯瞰和“白天鹅”超级海鲜的狂轰滥炸……当肖和c公司人们在白云机场挥手相别时,他们双方都脸带笑容,c公司获得了15块路牌中的一半;肖则获得了不言自明的回报……肖当然不会简单地收取b公司的钱款,肖越来越忌讳现款交易了,要知道,在遥远的八十年代中期,一个社会生活的越轨者只要有1万元以上的越轨动作,他就可能在共和国的监狱中呆上三年至五年。

  返回上海后,肖经过精心挑选将尼龙缩折伞、彩色胶卷、kent香烟等等东西上交给了领导,事情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领导留下了kent香烟,将其它的物品如数退还给了肖:组织已经知道了,你留着用吧,这不犯错误!

  肖心里悄悄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肖知道他不能犯错误,在他已经49岁的时候绝对不能犯错误。那天肖将这些不值钱的物品都扔进了贮藏室,目睹膨胀得忍无可忍的这个小小空间,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他历年南征北战后的战利品。他明白自己拥有的远不止这些东西,他的78式工房里盘据着东芝彩电、松下冰箱、索尼录像机、夏普收录机以及铃木摩托等全日本电子产品,在中国人民银行,有着他用7个化名存放的几十万人民币,肖毫无愧色地进入了中国社会的第一代中产阶级行列,没有这些年的掠夺,肖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肖还有什么遗憾呢?他意识到如今这个社会倒可以实现他昔日的政治抱负,只是他已老了,衰老了。新人正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他们的风格比他更适合这个社会。在他们中间,他的声音显不出多少独特,今天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也不属于他,因此他只有一条路也只能有一条路:悄悄地掠夺满足人性中的基本欲望。

  与此同时,肖还明白49岁的年龄段让他的内心有了一种隐隐的恐惧,他对生活的享受将大大少于比他更年轻的人们,这让他有些嫉妒,也让他的掠夺带上了一种世界末日前的疯狂。

  那以后肖走进了上海黄浦江上的一条超豪华的游艇,个中的情形无需重复。

  b “诺曼蒂登陆”

  宽机身的波音747从上海虹桥航空港向蔚蓝的天空升腾,机翼下是田野、村落和迅速缩小的城市,透过舷窗,汤注视着机身下的这片土地,他的唇间泛起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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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的奇遇与城市板块的错裂(8)

  汤刚刚结束了一场对这座城市小小劫掠的战争,战争完全打胜,这个结果使他有点自命不凡: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冒险是成功的,世界永远只属于行动者,而且永远只属于那些超前行动者。这个结果又让汤十分地蔑视自己的同胞,他们是如此虚荣、狭隘、自负、愚昧、蠢笨、卑萎,注定只能在苦海中挣扎而万劫不复。但汤同时也庆幸有他们的存在,因为这能满足他的欲望实现他的野心,使掠夺变成一场纯粹的游戏!

  波音747现在已进入主航道,向d国舒展地飞去。上海城早被茫茫云海所吞没,但汤的思想依然停留在曾是他的城市上,一个新的冒险计划已在心头生成,不出一个月他就会重返上海,他将实施自己的新计划,从而开始一次有趣的掠夺。。。。。。

  1988年6月6日,汤突然降落在d国国都,开始了他〃野鹅敢死队〃式的人生大冒险。汤的许多朋友对此都瞠目结舌,他们理解他人的出走但不能理解汤的降落,作为上海市e局宣传处副处长,40岁的汤在e局有着朝阳般灿烂的前程,他干嘛将自己降低到顺昌路上某个出售三黄鸡的老板的水平,在d国和他走投无路的同胞竞争一个蔬菜打杂工的位子?

  无人能够解开这个疑团,答案只在汤的内心深处。

  40岁的汤,居住在风度翩翩、情趣优雅的〃洋买办〃父亲留给他的堡垒里。汤和父亲走的完全是两条道。他由工人而科员而宣传科科长而宣传处副处长,审慎而机敏地、温和而迅疾地进入了e局的权力中心。他颇有才华、思路敏捷,善于领会也善于表达,在四个正副局长、三个正副书记之间玩着平衡术,竞奇迹地使每个人都颇有好感。他没有宿仇也没有近敌,在仕途上他有着一片自由而广袤的天地。但汤太有自知之明了,汤记住了父亲只是昔日的一个〃洋买办〃,换言之,他的整个家庭背景在e局只是一片空白。汤又明白自己在e局的上层中尽管人人都是朋友,但自己并没有立场鲜明地站在什么〃条线〃上,这让他升腾的动力也大成问题。将近二十年的社会经验告诉他,缺乏上述东西,像他这号人的事业巅峰和人生归宿至多停留在e局宣传处正处长的位置上,事实也是这样,要不是一个特别的机遇,让他和e局党委书记有了一点私人交情,他恐怕只能永远陷在那个被菜田包围的四等小厂里坐以待毙。

  问题还在于一个正处长在这个社会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汤较同时代人更为敏锐地感受到时代的变迁。昔日汤坐在这间充斥着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作品的大房里,平静而威严地向部下发布各种指令,随后接受着因部下的努力而不断反馈的种种信息……他感到了自己的权威、自己的信心和自己的力量,他是庞大的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是决定社会前进方向的主导力量的一部分。而今这些似乎全部乌有,他的一个部下化了4500美金去了澳大利亚;另外两个部下计划乘东方快车抵达布鲁塞尔;还有一个部下整天纠缠在港商、洋人之间,做着天晓得什么的暧昧生意!曾经的秩序、曾经的价值观念在这间高敞的房子里慢慢崩溃,他目睹着、感叹着却又不知怎么才好。

  令汤难忘的是发生在24路电车上的一幕:

  一个中年妇女上车太急,不慎将一个时髦青年的眼镜撞落,镜片刹那间碎成数片。时髦青年捡起眼镜架子,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威尼斯’牌的超薄镜片,两片十张分。我们一人一半,拿五张分来吧!

  一番口舌后,中年妇女悻悻地拿出了50元,谁知时髦青年瞧也不瞧便把钞票扯得粉碎,随后向空中一扬,看着撒了一地的钞票,时髦青年旁若无人地走下电车。汤目睹一车子的羡慕、敬佩、妒忌的目光,显然,时髦青年的疯狂举动震慑了他们的心。

  权力不再是唯一的图腾,官员也不再如过去那么受人崇拜。今天,金钱以及由金钱带来的一切才使人心灵震颤并为之神往。每天,汤都被压抑所包围。他的四周是花天酒地的人们、豪华而昂贵的宾馆和琳琅满目的首饰、时装、高档家电商品,一切如那个齐秦所唱的,“外面的世界真精采,外面的世界真无奈”,问题在于这“外面的世界”并不真正属于他,他只能抽着低劣的“醒宝”或“高乐”;穿着过了时的、没有任何品牌标志的皱巴巴衣服;戴着一只老得不能再老、土得不能再土的“上海”牌机械手表,踯躅在这城市的街道边。汤觉得自己被排斥在主流之外,而过去他好歹总在主流之中,这使他愤懑、焦虑乃至绝望。

  有过无数次夜晚的思索,有过无数次内心的冲突,渐渐地它们汇合成了一个想法:汤决定向d国冲刺,从而建设性地改变自己的现状。汤虽年届四十,但欲望不减野心不灭,这是汤许多朋友们没有真正深刻地感受到的。

  汤没有料到自己的故乡竟成为人生冒险的最大舞台!上海真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汤为此而感慨万分。

  汤降落d国不到两个月,偶然的机遇使他被f公司的老板所赏识。一番考察之后,汤成了f公司的职员,月薪人民币2000元。老板告诉他,在f公司一切全在于个人的努力,只要为f公司做成一笔生意,他就可以获得这笔生意全部利润的20%。

  20%,1万元就是2千元,而10万元就是2万元!这个数字令汤有点头晕目眩。

  汤开动了他那机智过人的大脑,他要为自己闯出一条阳关大道。不久,他向老板谈了自己的设想;以d国f公司名义出版一本大型名牌产品画册,怂恿大陆企业参加,以一版彩页广告费1万元计,一百版就是一百万。。。。。。

  秋夜的奇遇与城市板块的错裂(9)

  老板略作思索,以地道的中国通口吻说道:“天降大任于斯人,祝你成功!〃

  汤重归故里,距离他上次起飞还不到三个月。汤从来都不缺乏做人的机警,他深知自己的上海朋友都是十足的功利主义者,他要不显山露水便不能慑服功利至上的上海众人。

  由此,汤在金沙江大酒店包了一个套房,长租了一辆红色的taxi,随后在〃静安希尔顿〃宴请了他认为重要而且未来十分有用的朋友,他以今非昔比的出手来证明自己在d国的人生闯荡已到如鱼得水的地步。如此这般地先声夺人之后,汤才正式展开主题。

  那天汤威严地坐在长条桌中央,两边是汤的朋友们,他们中有大宾馆中的总监、外服公司的经理、国企着的第一把手,当然还有汤十分看重的媒体实力派人物,他们不出一声地看着汤,会场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阴谋气息。

  汤简捷明了地介绍了计划的大致轮廓,汤随即向众人挑明回扣的比例是20%,甚至可能是30%。汤暗示,回扣中的一部分将付外汇。最后,汤用十分温柔的声调提醒众人,凡在这次行动中表现出众的,他将担保对方以最快的速度在d国降落;凡无所作为者,那就只能永远呆在这座城市呼吸大街上过量的二氧化碳。

  汤说完后,长条桌两边的人们都不出一声。年老的被20%至30%的比例搅得心猿意马,刹那间便坠落于幻想的纸醉金迷的氛围;年轻的则被汤的许诺弄得魂不附体,假设着自己怀里揣着一张绿卡走在d国的大街上。

  汤自己身体立行,来到了g厂。

  在厂办,汤倨傲地递上香水名片并要求立刻见到厂长。秘书倒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汤,随后消失在绿色的玻璃门后。不一会,秘书走到汤面前说道:对不起,请耐心等一下,厂长正在接待菲利浦公司的技术顾问。

  f公司不如菲力浦公司,这让汤心里小小不快,但汤仍然充满信心地等待着。一小时后,厂长并没有出现,汤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于是再向秘书询问。秘书拨完电话后告诉汤:厂长很忙,他让你去销售科谈。

  汤努力保持尊严的神态走出厂办,他明白在这个年广告预算为100万的企业里他将一无所获,因为这种厂家的广告经验过于丰富,懂得周旋懂得推脱还懂得识别,他们不会轻易上钩更不会简单地做一个〃冲头〃。

  销售科里,汤目睹到一张老奸巨滑的脸,他知道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打道回府。果然,对方直率得几近放肆:类似你先生这样的人,我们一个月要接待七、八十个,这种事情今天得不出结论,让我们研究了再说吧。

  汤黯然地走出g厂,但他没有丧失信心,他的想法是上海大得很,“冲头”多的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

  当天下午,汤又来到了h厂。

  在一间有点破败的会客室中,汤和厂长相对而坐,汤发现这个厂长有着一脸的猥琐和卑微。抽着他递上去的kent那付模样也显得猴急和狼狈,这让汤内心顿生希望。但是,当汤瞥见会客室角落的大小蜘蛛网,再打量桌子上缺了口子的景德镇茶杯,又不由得多了一层疑惑:他别再次走错地方?

  厂长开口了,他说h厂很愿意和国外公司打交道,参与国际大循环嘛!但h厂全年广告费只有2万,这2万早在上半年度便化为乌有。h厂是小厂、穷厂、街道厂,因此对f公司是可望而不可及。。。。。。如此等等等等。

  汤截住了厂长的话头,彬彬有礼地退出了房间。汤确实又一次走错了地方,上海的“冲头们”究竟在哪里?

  转机在傍晚时候出现,那时,汤正疲惫不堪地坐在k厂外宾接待室,一面惊诧着身边由茶色玻璃、羊毛地毯、镀铬转椅、大理石地面、窗式空调所组合的世界,一面不无惆怅地回忆着一天来的五次失败。这时。k厂副厂长出现了,他的眼神中有着自信、自大、自负等等的混合物。

  汤向副厂长刚说了个大概,副厂长立即起身,将汤引向更为豪华的〃悦宾楼〃,接受〃人头马〃加〃茅台〃的双重款待。副厂长告诉汤,只要能向国人证明k厂的产品不仅适合国人也适合老外,区区广告费又何足道哉?

  汤举起了酒杯,衷心祝贺k厂龙年兴旺蛇年发达。汤那刻努力地抑制内心的兴奋,他明白自己终于寻找到了适合斩的〃冲头〃,它们应该是产品已经崛起但知名度还远远不够因此急欲招摇过市的企业和企业家!汤还再一次加深了对父亲从来的忠告的理解:成功在于忍耐!

  汤没有在这座城市白白度过40年,他了解人们犹如了解自己,他知道怎么利用这些人们的弱点、寻找他们的缺陷,汤是如此准确地把握了人们的心理,以致在随后一个白昼中,汤怂恿数家企业敲下了广告合同章,十万人民币易主为f公司。 稍后,在汤的率领下,“汤军团”更是如入无人之境,众多“冲头”纷纷倒在了“汤军团”的快刀下。汤为此向f公司老板发出踌躇满志的电传:“诺曼蒂登陆”大获全胜。。。。。。汤还以〃教父〃的口吻对他的〃教子们〃说:〃我们的努力必然要影响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

  这是发生在1988年至1989年上海中层社会的真实故事,唯一不真实的是肖与汤的姓名,“狩猎者”对此作了可以理解的处理。

  没有人可以简单地对肖、汤们的生存状态作出是非评价,某种意义上,任何这种评判都只能由历史来完成。只有一点相对清楚,对那些曾经十分饥饿此刻又被充分解放了欲望的男女来讲,贪婪成了他们几乎共同的心理特征,而掠夺则成了他们共同的行事方式。有一种视角这样看待他们:正是这些人们的欲望以及随后的行动产生了生活的源动力,也是历史运动的必然结果。老黑格尔就这样说过:是恶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

  太阳底下的逃亡(1)

  1988年8月7日。在新建成的曲阳新村中,朋友们正为梅饯行,再过十二天,梅将飞往南太平洋上的那个孤独而广袤的大陆。

  酒过三巡,略带醉意的梅告诉众人,他这辈子就希望做一个真正的男人,闯荡江湖、磨砺人生,以后老了也可以对儿女们说,我这一生没有白活!

  梅在他朋友们的心目中从来是个好汉—以意志、力量和事业心的角度—而今更是如此。梅的朋友们感动地想象着梅在未来岁月中的艰辛,想象着他经过万般艰辛之后成为中国的艾柯卡或洛克菲勒……他们同时为自己始终的平庸、卑琐而深深叹息。

  那刻没有人真正意识到梅微笑中的苦涩,梅的出走并不是什么当代人的豪迈奔放,而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溃败与逃亡:逃避他所居住的城市,逃避这城市中所有的人们。

  在同一时间但不同空间,发生了与这个故事有关的另外一些事情。

  这是本市某艺术学院的教室里,一群未来的艺术家正传阅着谢从遥远的伊斯坦布尔寄来的一封信。谢告诉他的同行们,自从他到达这个连接欧亚大陆的神奇、诡秘的国家后,许多个黄昏的时候,他漫游在那条条充满了谜语的街道上,默默地倾听着暮色中颤动着的清真寺钟声和穆斯林们的集体晚祷声,感受着千百年来无数文明的产生、毁灭以及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同样辉煌、悲哀的命运……未来的艺术家们沉醉了,他们富于想象的心灵飞翔到了远方,他们似乎同梅一起陪伴着钟声在寺庙、废墟、帐篷、古堡间踯躅……他们多少有点妒忌,妒忌梅的浪漫和妒忌梅的独特,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窥见梅内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梅也是在逃亡,是对他内心的逃亡,是对他自己的逃亡!

  1988,1989,上海无以计数的优秀、准优秀或不那么优秀的青春男女都纷纷投入了出国大潮中,到美国去,到日本去,到澳大利亚去,到新西兰去,到南美洲去,到土尔其乃至到以色列去,到一切可以实现自己求学、发财、生活梦想的国土上去!

  大众传媒在始而厌恶、继之冷漠以后,现在开始热情洋溢地鼓吹起第五代留学生的产生,并挺有把握地断言东京、纽约、悉尼将成为中华民族新精神的锻造台。但它们全都忽视了这股狂潮背后的真实情感:渴望逃避!是对拥挤的空间、肮脏的街道和贫穷的生活逃避,是对不幸的遭遇、黑暗的昔日和忍无可忍的现实逃避!

  接着将要进行对梅和谢的叙述。其实,无论从个人经历还是他们各自的文化背景、价值观念来看,他们都不相似;他们也从不相识,在未来的日子里更无可能相遇,然而,在1988年和1989年他们两人表现的“逃亡”的心理,让他们两人具有了某种超空间、超时间的紧密关系。

  梅的故事从他25岁开始,在这之前的梅对读者只具有次要的意义。

  25岁,即1969年,梅告别了他的〃战友们〃、告别了曾与他朝夕相处的鱼雷快艇,走进上海西部的s厂。

  其时的s厂一派弥漫的硝烟、遍地连天的烽火。两支不同的〃造反大军〃正将s厂折腾得气息奄奄,双方都急于证明只有自己才是“太阳子孙”,自己伟大的祖上既没有出过保长也没出过恶霸,倒是和闯王、太平军、义和团一脉相联。与此同时,伟大舵手的指示已经到来,与中国各地武斗剧烈的地方一样,s厂成立新的领导班子刻不容缓。在这种背景下,与两支“造反大军”均无任何瓜葛的梅被双方接受进入了新的领导班子,应该说梅机遇不错。

  随后是漫长的十六年生涯。

  几度春秋几度风雨,梅几乎将s厂的各科室都转遍了,但唯独一件事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依然只是一个科长,十六年如一日的科长。钟摆似乎停止摆动,但梅不抱怨不焦虑不着忙,他这人素来自信且极有忍耐力,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抢也抢不来,别人咋咋唬唬地“大造房子”,梅却不慌不忙地打着地基。

  这时期,梅读了两个大学,一个“工大”自动控制系,一个“部大”马列专业,他让自己具备了共和国干部的最佳主体条件:又红又专。此外,梅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充分地做到了当年水泊梁山汉子们的高尚境界:某科长的儿子想进s厂技校,但考分不够,某科长与梅闲谈中聊起此事,梅二话不说,与劳资料〃战友〃一讲,绿灯放行;某女工身怀六甲,找上梅想调一个轻松一点的活儿,尽管这个女工与梅可以说毫不相干,尽管梅对这个颇有姿色的女工没有想法,但梅依然点点头,让女工从那个始终有些阴暗的车床边解放了出来;某青年颇有才华,但是编制问题始终作梗,“以工代干”了三年仍没有方向,该青年听了有关梅的传说,鼓足勇气找上了梅,梅微笑了下,十分钟之后便解决了三年没有解决的这个棘手问题。

  梅在s厂决非没有敌手……因政见、因脾性、因文化背景、因各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等等而产生的敌手……但显而易见的是他赢得了极多的朋友,人们普遍地感到他讲信义、有魄力、富于人情味,人们尤其难忘梅在他人有求于他时的那种非功利潇洒:对男人他不推敲你的职位高低,对女人他不挑剔你的五官排列,除非办不了的事,否则办完便拉倒,曾给多少人多少好处他很快便忘记了,至少是装作忘记了。

  1986年,梅42岁之际。与梅一同进入s厂的鱼雷快艇上的〃战友们”已纷纷占据了s厂的要害岗位:举凡干部、政宣、劳资、生产、工艺、技术、开发、外贸、财务、供应、设计、后勤各科室以及党办、厂办都有他们闪动的身影,他们之间无需多说什么,仅凭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便能相互沟通,他们心照不宣地组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旗手就是梅。

  太阳底下的逃亡(2)

  这时原任厂长上调公司,s厂最大的肥缺等待着它的幸运者。不少野心勃勃的汉子在s厂蠢蠢欲动,期待意想不到的好运降临头上,梅则显得泰然自如,有关他的神话在s厂甚嚣尘上。

  牌摊开了,梅成了厂长。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在s厂没有比梅更为合适的人选,十六年之后,这个鱼雷发射手终于能够发射他个人的抱负之雷,他迎来了自己的新纪元。

  和梅恰恰相反,谢的故事得从其孩童时代讲起,因为他后来的人生历程与此密切相关,某种意义上,他一生都没有走出童年的阴影。

  1952年一个严寒的早晨,谢诞生在南中国一座戒备森严的兵营里。谢的母亲是一个具有古典风范的美女,同时也是一个经过战争锤炼的无情的布尔什维克。理智、冷静、利落构成了她基本的风格。谢的父亲则是一个党的艺术史专家,他冲动、任性、略微有点傲慢,但又才气横溢、生气勃勃。当他们之间的爱情产生了结晶之后,他俩却在观念、趣味、个性等等方面产生了比较剧烈的冲突,这冲突最终以男方爱上一个颇有才情的女医生另组家庭而告结束。

  三岁的谢和母亲住在了上海的高干住宅区。在谢的童年记忆中,那里有着一间间高大、阴沉的房子,高高的天花板上布满了古怪的花纹,潮湿的墙壁充满寒意,母亲威严的声音总是从远处缓缓传来,而窗外,则有着浓密的树叶,是一片又一片的浓密树叶……

  这一切—父亲的离去、房屋的压抑—在谢的心灵里注入了什么东西没法说清,但谢从小就显得格外敏感、胆怯同时又十分多情。

  岁月在悄悄流逝,谢像平原上的小树慢慢地成长了起来,母亲惊奇地发现谢爱上了她昔日丈夫钟情的艺术事业,谢思考的神情也极似他的父亲,谢心里在怎么想呢?母亲无法知道,但那似乎也是令人不安的。

  动荡的1966年到来了,谢戴着红袖章出发去改造世界。那天,母亲将谢送到了上海的老北站,作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她对谢深情地说:妈妈理解你!

  母亲错了,她并不怎么理解自己这个肤色白皙、性格忧郁、天分颇高的孩子,谢戴着红袖章来到北京之后,突然又转道前往遥远自动南方小城寻找他的父亲。

  那天他们父子两人终于相遇,当谢父向谢迎上来的那刹那,谢分明看见了父亲正热泪盈眶,感觉到了父亲以最细腻的情感表现的对谢长久的思念。这一切深深地打动了谢,并给谢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谢回到了上海,他将自己此行的全部都告诉了母亲,他斯望母亲能够理解这一切,但母亲却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谁让你去看他的,你告诉我,谁让你去看他的,我决不让他夺走你!决不!

  谢对父亲的叙述并没唤起母亲的怀旧情感,却勾起了她的仇恨。她始终有这个预感,谢的父亲将一生和她作对,将会想方设法夺走她唯一的孩子。这想法由于谢的主动寻找而得到证实,这使她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恐惧和绝望,谢母开始严密地监视谢,甚至采取了偷看谢的日记等等不那么正大光明的形式。

  又是多少天过去了。谢26岁的时候,谢在博物馆邂逅了一个上海女生汪。汪优雅、娴静的气质、楚楚动人的神情以及对艺术史的精湛知识,使谢为之神往。但不久,谢有点不安,因为汪有着一个比较可耻的成份,谢不得不将这一切告诉了母亲,离开母亲,谢其实还是什么都不行。

  母亲听着谢的叙述,看着照片上汪的脸庞,恍惚中感觉汪和二十多年前出现的夺走了她男人的那个女人十分相似,怒火在她心中燃起,不仅仅是汪的父亲使她们这个布尔什维克家庭的纯洁受到了玷污,更重要的是她昔日丈夫邪恶的血液现在已流动在了儿子身上,他正借儿子的手给予她打击,她甚至已看见他那张躲藏在儿子背后的狰狞的脸。这激发了谢的母亲的斗志、信念和激情,她决不能让他的阴谋在儿子身上得逞。

  谢的母亲找上了汪,她冷静而严厉地告诉汪,她,作为谢的母亲反对汪和谢的恋爱,希望汪尊重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情感也尊重自己的情感,以后不要再找谢了。回家后,母亲将刚刚过去的一切告诉了谢:我对汪没有成见,但她的父亲,你要知道他会毁了我们一家,首先是毁了你……

  谢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母亲的裁决。作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烈火中永生》和《欧阳海之歌》等等布尔什维克文化的具体产物,谢崇拜母亲如同崇拜伟大领袖毛泽东。在谢的眼里,母亲是恢弘壮阔的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而且是其中最浪漫最传奇的一个篇章。

  在一个左派布尔什维克成为唯一的意识形态的时代里是不需要什么个性的,同样,在这个时代里也产生不出任何相对自由的思想、自由的情感,谢和汪都被他们面前的时代所挫败,也被一种特殊的激情所挫败。在一个非常黑暗的日子里,谢与汪吻别,但那一刻两人都从对方的眸子里读到了不死的爱情,以后的悲剧其实便是在这一刻酿成的。

  现在再回到梅的身上。

  仅仅一年时间,梅将s厂向前推进了四分之一世纪。在梅强有力的管理或更正确点说是强有力的统治下,s厂的新产品上马了,南北市场占领了,职工锅里的内容也大大丰富了。本市的大众传媒开始将s厂作为最重要的信息来源之一。在s厂新闻人物栏中,梅在照片上向世界自信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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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底下的逃亡(3)

  成功使梅忘乎所以起来,在现实生活中,他开始有点吝啬自己的微笑,他不耐烦他人的罗嗦且爱训斥对方,他的手势不是带着过多的断然就是带着过多的不屑,一句话,他将s厂当作了自己的后院,因此,当梅使得一大群人捡起了鞋刷,渴望随时随地为梅的皮鞋掸掉灰尘并送上甜蜜的阿谀,他也使得自己的宿敌同仇敌忾地团结起来,心焦火燎地等待着时机让梅翻船,

  时机对梅有利。 1986年,当历史将梅的上一代人无情地撇开,而现实还没有足够的准备让梅的下一代人真正的成长,在上海这座城市的所有重要岗位上都可以瞥见梅之辈的身影,他们深思熟虑、不动声色、驾轻就熟地驱赶着历史的马车,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在自己王国的城墙上刻下各自的大名,只是,历史还时常表现它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的概率或许只有万分之一,但梅不幸地被撞上了。

  北方一家“大兴”公司被查封,审讯笔录中出现了梅的名字。该公司人员声称:在与s厂洽谈生意时,梅接受了家电商品的贿赂,价值5000元左右。

  案子迅速移交本市c区检察院。c区检察院平日与s厂毫不相干;办案人员又立功心切,这两个因素决定了案子的进程与方向,梅的巅峰状态提前结束。

  梅被召去谈话,梅立即明白了事情梗概也理解了暗示:只要主动交代,一切还可以考虑。但梅太强硬了,梅的个性使他拒绝了暗示,他说:他确实拿过家电商品但为此已付了五分之一的钱,他当时和北方公司说得一清二楚,余下款子6个月中付清。梅说完拂袖而去。

  回到s厂,梅蓦然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岌岌可危。当天晚上,梅将自己在s厂的〃战友们〃如数召到家中,他置办了一桌美味佳肴。当众人酒足饭饱、红光满面的时候,梅才简洁地说道:也###天也许后天,我将有一些麻烦,是大麻烦,可能要过一段苦日子。我个人无所谓,只是放心不下妻子和两个女儿,望诸位看在昔日我们的情份上,代我照顾照顾。

  梅声调哽噎,在座的“战友们”全都愕然。两天后一切都明白了,梅在四千多双惊讶、疑惑、窃喜的眼睛中被带进了拘留所。梅依然还是带着在s厂走道上行走的神情来到审讯室,虽说他早有预感,但总觉得这更似一个长长的噩梦而不是现实,梅无法真切地想到自己被摧毁,照理说他已强大到不可摧毁的地步,但梅听得一声喝叱,随后膝盖挨了一脚,〃卜通〃地一声,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紧接着又见两条汉子扑了上来,接着头上一阵剪子的声响,他的头上被剃得一干二净。。。。。。噩梦苏醒、幻觉消失、一切真实无疑,一切!眼泪第一次从梅脸上无声地滚落。后来,梅对别人说:这是我一生最耻辱的时刻,我不是人而是狗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一个长长的夏天过去了,在这期间,梅的案件有了根本性的逆转。有一天,梅带着损伤的腰、带着一个不毛之地的脑袋、带着一腔的阴郁而回到了s厂,他被释放了。又不久,梅的案子在复查中被彻底更正,它只是一次粗枝大叶和邀功心切的结果,梅并非没有错,但肯定没有罪。

  听到这个消息时梅和羸弱的妻子搂成了一团,妻子刹那间成了一个泪人,梅也无声地流泪,但泪眼唤起他的不是任何的内疚而是十分的愤怒,还有十二分的仇恨。梅内心中有些东西永远地死掉了—他的尊严、他的激情、他的事业、他的男子气—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梅的耳畔总会响起剪子的“咔嚓”声,梅的面前总会浮现起审讯者那张因为厌恶而变得扭歪的脸……这一切如此真实地刺激着他,使他灵魂不得安宁。梅仇视这座城市,仇视给他带来凌辱或目睹这凌辱的男女,他不愿饶恕他们如同他们也不可能对他饶恕。

  除了逃亡,对这座城市的逃亡,梅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

  吻别了汪之后,谢陷入了长久的忧郁中。但他的母亲没有忧郁,她四处奔走,给谢以补偿、给昔日丈夫以打击、给自己以内心平衡,她替谢找来了胡。

  中等文化程度的胡是上海某家照相馆的一个摄影师,她的父亲和谢的母亲有着相同的政治背景。乍见她时,谢便感受到了胡的旺盛性欲。作为一个女人,她百分百地合格,由胸部、臀部所构成的曲线足以让某个美学硕士撰写一篇毕业论文,但谢不喜欢胡,既不喜欢她的头脑也不喜欢她的身体,谢需要的是汪那样的优雅而纤巧,有着浓郁的诗意和忧伤的情调,而不是胡那样的生猛性感,此外,谢感觉到胡偶尔会显出一种痴呆模样,这令他十分的不安。

  但母亲主宰了一切。在母亲独裁式的热爱下,谢再一次屈服、投降,摄影师胡就这样成了准艺术家谢的妻子。

  无需多少天,谢就对胡表示了公开的厌恶:谢憎恨胡的肉欲,在谢的心里,这种无休止的疯狂纵欲不过是不懂控制的低等生物的表现;谢还讨厌胡的胡绞蛮缠,常常是突如其来的,胡会给在博物馆工作的谢挂来电话,来上一大通的臆想,谢把这看作是精神妄想症的先兆。

  谢度日如年,内心孤独而凄凉。就在这时,汪再次出现在了谢的面前。汪离开谢以后,有过很长一段郁郁寡欢的凄凉日子,直到被夏所吸引。夏几乎是无可挑剔的,1米85的身高,商场副总经理的地位,轩昂伟岸的气质。汪只是略有一点疑惑,在几近四百天的谈情说爱中,他竟奇迹地保持了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作派。对此,汪作了一个小家碧玉式推论,她庆幸自己拥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伟男子。随后,她和他双双来到区民政局,将双方关系作了固定。

  太阳底下的逃亡(4)

  婚后当天,夏抱怨过于疲倦,需要休息。第二天,他又毅然决然告别汪,去外地参加一个会议。一个月后,夏返回上海,在《命运交响曲》的沉重伴奏下,他不无窘迫地宣布一个事实:他不能承担男人的某一部分责任。他请求汪接受现状,为了他的名声也为了她的声誉。作为补偿,他愿意给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