稹
当时的迪睿,态度傲慢无礼,彷佛自以为是皇帝。卡洛和他结识之初,有时真恨不得想杀了他。不过,迪睿很快地便适应了英国的环境,待人接物也较以前亲切许多。和异性相处,他尤其有一套。几乎每一位女性,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他深深吸引,卡洛自然也不例外。十九年后的今天,他仍旧是卡洛心目中的知己好友。
当然,迪睿还有其他的好友——那个费麦修便是其中之一。由于他的唆使,生性就爱冒险的迪睿,常常深入法国境内,为英方担任某些情报任务。在老侯爵出面劝阻下,迪睿才没有再度以身涉险。老侯爵深恐一脉单传的香火在他手上断减,坚持要迪睿尽速成家生子。迪睿曾告诉卡洛,他之所以选上她,固然是由于自己的决定,老侯爵的推举之功,也具有相当的分量。卡洛听了这话,心头那份甜蜜的感觉,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迪睿结识的女性何止万千,却唯独选上她做为终生伴侣,教她怎能不感到受宠若惊?
“卡洛,在想什么?”
她朝下一瞥,这才发现迪睿已翻身下马,且向她伸出双手。卡洛微微一笑,将双手搭在他肩上,感觉到他稳稳地抱住自己的腰。她双脚落地后,迪睿并未立刻松开手。卡洛不愿让他知道自己正在想他,于是笑著说道,“我正在想家里的花园,考虑著应该把玫瑰花移植到——”
迪睿将她搂近一些,“小骗子。”
卡洛嫣然一笑,仰起脖子看著他。迪睿比她高出一尺多,在他面前,卡洛显得好娇小,“好吧,我刚才正在想,你有一双非常女性化的睫毛。”
“老天爷,小姑娘,如果你认为那是一句恭维之词,那可是大错特错。”
“可是,迪睿,你因此才显得更英俊啊。”她说道,眼中闪动著慧黠的笑意。
“如果你想说的都是一些废话,我有更好的方法来消磨时间。”
“噢,不要。”卡洛连忙躲开几步。若是被他吻上,她别想有换气的时间,更别提思考了,“你说有事的我出来,就请快说吧。”
“小丫头,我此刻只想著和你销魂一乐。”
“少来。你若是有意在婚礼之前,几个月之前就会采取行动,不会等到现在。有事快说吧。”
迪睿握住她的手,牵著地并肩走过野花遍地的草原,“如果我们将婚礼延期,会造成多少麻烦?”
卡洛停下脚步看著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必须离开英国一阵子。”
“那个坏东西!”卡洛气得破口大骂,“他又来了,对不对?”
“谁?”迪睿不解地问道。
“你心里有数!就是那个姓费的家伙!他明知道你已经答应你外公,绝不再涉足他那些龌龊的勾当,竟然还来找你,真是无赖到了极点!”
“麦修并没有……嗯,事实上”迪睿停下来。他咧嘴一笑,“坏东西?无赖?卡洛,我还以为你很喜欢麦修呢。”
“不错。”卡洛忿忿地说道,“那是在他拉你去做间谍之前。”
迪睿以一手轻轻搂住她的纤腰,举步继续向前走,“我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自愿,麦修并没有强迫我。而且,这一次的事情,和他完全扯不上关系。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过,你别担心,只是一项外交任务,没有任何危险。”
“我猜,你又发过誓,不能透露任务的内容,对不对?”
“那是当然。”
卡洛心头有著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婚礼能够延期,对她而言是个好消息,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清除自己脑中的困惑。另一方面,她又担心迪睿的安危。他说没有危险,那或许只是想安慰卡洛而已,“你要离开多久?”
“还没一定……也许,六个月。”
“那么久?”
迪睿一耸肩上处理外交事件,要比做间谍困难。“
“我父亲一定会不高兴。”
“公爵大人和我外公都会有相同的反应。”
“你外公怎么说?”
“我还没告诉他,想拖到出发之前再说。”
“何时出发?”
“最有可能是明天,从多佛搭船走。”
“噢,迪睿!”她忽然停下步伐,以双臂圈住他的颈项。
“怎么啦,卡洛?你会思念我吗?”
“一点也不会。”她将脸埋进迪睿的外套里,口齿不清地说道。
“至少,想起我?”
“你呀,少作梦!”
迪睿哈哈大笑起来,轻轻一捏她,“这才是我的乖女孩,卡洛。”
迪睿并未等到第二天才将这个消息告知外公。他与卡洛分手后回到家中,发现侯爵一人坐在书房中。迪睿便趁此机会,将事情和盘托出,然后静待老人说出他的决定。
辛若博的答案很简单,“你应该去。”
“我也是这样想。”迪睿回答说,“我已差人去请麦修,他大概明天下午会到。”
“你打算说出你和……之间的关系?”
“在你认为,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再说出来,有意义吗?”
“没有。”侯爵回答得很乾脆。
“那就对了。况且,在我未到达那边以前,我一切都不清楚,那有可能告诉麦修什么。就让他以为,我此番前去,纯粹是为著搭救那名英国女子。”
“你真打算去救她?”
迪睿耸耸肩,“反正已经到了那里,不妨顺便看看能否帮得上忙。不过,就算我能找到她,恐怕也是木已成舟。在那个地方,女人一旦进入后宫,便永远与外界隔离。”
若博蹙起双眉,“听你的口气,你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事感到惋惜。”
迪睿温和地一笑,他明白外公心中的那份感伤,“你认为我该怎么说才对?蓄奴与贩奴,在此地虽然受人唾弃,但在东方国度,它却是一种为公众所接受的制度。”
“起码,你可以抱持反对的态度呀。”
“我并没有说赞成这种制度。但是,我在东方出生、长大,所以能够坦然地将它视为人生的另一面。”
“我知道,我知道。”侯爵喟叹一声,心知若再说下去,势必会引起一场已有悠久历史的争议,“只是……你想,你会见到她吗?”
迪睿明白,外公口中的“她”,指的并不是那名英国少女,“我不知道。”
“你若是见到她,请代我传达最诚挚的谢意。”
迪睿点点头,上前搂紧老人。他感到喉头有一团硬块升起,情绪更是激动异常。外公是个不轻易表露自己情感的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其中却包含了他的赞同、爱,与自豪。祖孙两人尽管在许多事物上,有著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看法,但是多年以来的共同生活,已使两人之间形成一层牢不可破的关系。他们彼此关爱、彼此照顾,没有任何人能解开系住这两颗心的结。
一个钟头后,书房里只剩下迪睿一个人。没想到,此时却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访侯爵府。这人便是费麦修。迪睿不动声色地和对方打招呼寒暄,心里却一直在纳闷。照时间推算,麦修绝对不是应迪睿之邀而来。
“麦修,什么风把你从伦敦吹来这里?”
麦修有著两道浓眉,以及一双淡绿色的眼眸。即使在微笑的时候,神色仍是显得相当严肃,“我上次来过之后,到今天也有一个多月。所以特地来看看,你的良心找回来了没有?”
迪睿闻言哈哈大笑。麦修就是这种人,一旦做成决定,便会锲而不舍。这种情形,在他认定某件事除迪睿外,不做第二人选的时候,尤其明显。
“麦修,请坐。”迪睿说,“你正巧赶上喝茶的时间。”
麦修并未理会他的邀约,“看情形,你丝毫未曾感觉良心不安。”
“我根本没有良心。”
“迪睿——”
“噢,别紧张嘛,麦修,今天天气这么好——”
“迪睿,圣人遇上你,恐怕也会大光其火!你可以坐在这里嚼舌根,却不愿去搭救水深火热中的伍查莉小姐——”
“拜托,麦修。”迪睿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据我所知,土耳其的后宫嫔妃,不仅有专人服侍,而且抚尊处优,生活并不如外界所想像的那么恐怖。”
麦修靠向椅背,叹著气闭上双眼。他回想起自己上次来这里时和迪睿间的对话。他提出搭救伍查莉的事,却被迫睿断然拒绝。
“几个月之内,我就要成亲,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家?”迪睿当时是这么说的。
“用不著你提醒我。你不仅偷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唯一心爱的女郎,甚至还残忍到邀请我参加你们的婚礼。”麦修以装出来的轻松语调调说。然而,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神情中的那抹凄苦与无奈,“你可以将婚礼延后举行。”
“办不到。况且,外公希望我留在他身边。你应当很清楚,他的健康情形很不好,上星期他一直在床上躺著没下来。”
“他只是患了重感冒而已。”
“麦修,他年岁已高,一心希望能在离开人世前,亲眼看见我结婚生子。”
这一点,麦修当然无法反驳。侯爵已然年近七十,近几年以来,身体也确实不太硬朗。然而麦修的心里,却隐约地有著一份希望——迪睿与卡洛的婚礼能够延后举行。坦白说,就算延期,那也是暂时性的,对麦修并没有什么好处。但它却一直抱著这么一份希望。
“有关伍查莉的事,英国领事馆方面的进展如何?”
迪睿的话,将冥想中的麦修拉回到现实里。
“毫无进展。事实上,大君近来极少接见外交使节,我方的领事白约翰因此一直没有机会觐见大君面谈此事。直到最近,我们才得知有人试过几次想行刺席杰穆。这么一来,皇宫内外的警备自然加倍。同时,除非必要,大君绝不露面。”
“可知道谁是幕后主谋?”
“白约翰爵士表示,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大君的弟弟赛林。过去半年内,没人见过他,也找不到他。杰穆的子嗣都还年幼,他若于此时崩逝,赛林便可继位成为大君。这正是我们费尽一切努力想要避免的事。”
“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我们不信任赛林,他和杰穆是两种极端不相同的人。杰穆对英国友善,有限度地接受天主教徒,并且主动与我们发展双边贸易关系。若是换成赛林上台,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在所难免。”
“你告诉我这些事,一定是有目的。”
麦修咧嘴一笑,“如果你考虑接受前去援救伍小姐,我相信你或许有可能查出这一连串刺杀事件的幕后主谋,并且顺便除去这一个祸害。”
迪睿差点没呛到,他大笑著说,“老天,你要求的真不少,是吗?”
“大英帝国将会非常感激你——当然,那是非官方的。”
“那是当然。”迪睿微笑著说道,“好吧,麦修,算你行,终于说动我了。”
麦修坐直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愿意去?不仅婚礼延期,而且还打破对你外公的承诺?”
“嗯,如果你打算继续提醒我……”
“噢,不,不是的。”
“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动身。”
第三章
“小姐,你一定得吃点东西啊。”
“为什么?”
哈金忧心仲仲地看著蜷缩在床上的女郎,她眼眶深陷,脸色苍白。自从二度被俘上船以来,她不吃不喝,不沐浴更衣,也不准任何人碰她。哈金花费不少心思改善舱房内的环境。他设法找来一张舒适的床垫,每天为她换上洁净的丝质被单,并为她配上同样花色的枕巾。舱房一角放著一只铜质的澡盆,以及几块芳香扑鼻的肥皂。然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哈金眼看著一盆盆的热水转凉,那女郎就是不肯踏进澡盆中。
“小姐,你何苦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这样做,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至少有一样,”倩黛冷冷地说道,“我使得柏家的一分子,免于遭受成为奴隶的命运。”
哈金轻叹一声,“以男人而言,为奴确实不是好事。但是女奴的情形大不相同。我告诉过你——”
“那并不重要!”倩黛忿然地打断他的话,“不论待遇是好是坏,奴隶还是奴隶!”
哈金看一眼银盘中动都没动的食物,心中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她肯吃东西才行。
“小姐,你这是白费力气。再这样坚持下去,就算我想救你,恐怕都无能为力。”
“怎么说?”
“梅芮斯若是知道你反正不会活著抵达巴瑞克,你在他眼中将立刻变成一项毫无价值的东西。他将会把你交给手下,任他们在你身上尽情发泄,直到你死为止。”
倩黛以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声。她愤怒地瞪著面前这位矮小的土耳其人,“我一上船就已经被人强暴过!再多来几次,也没有什么关系。”
“强暴?小姐,你疯了不成,由于你是处子之身,所以才身价百倍。梅芮斯会活剥——”
“你们那位该死的船长还是帮凶呢!”
哈金沈吟半晌,接著他几乎忍不住想笑出来。莫非她对这方面的事,真是一无所知?哈金连忙暗骂自己,傻瓜,那是当然。否则,她也不至于会以为自己已被强暴。
“小姐,你仍是一位处女。”哈金温和地说道。
“我又不是白痴,才不会上你的当!”
“不,不,你当然不是。但是,你还年轻,而且——很容易便有可能误会他们对你所做的事。那个,嗯,碰你的人他不能……我是说,他不能人道……他是阉人。你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吗?”
倩黛两颊顿时羞得一片艳红,“明白。”
“他只是来检查你是否仍为完璧。小姐,这是例行而必要的程序,以便决定你的身价。每一位被掳上船来的女性,都要经过这一道检验。”
“哈金,结果仍是一样,我还是会被卖到奴隶市场。”
见她如此冥顽不灵,哈金不禁略有愠意,“这么说,你并不介意被十二名大汉轮暴罗?”
倩黛先是一愣,随即一狠心,将头用力一摇。现在被十二个人糟蹋,和以后被同样一个人不断蹂躏,其间又有多大区别?
“那么,你也不在乎在被轮暴之前,先忍受一点痛苦,对不对?”
倩黛神色一变,眯起双眼盯著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梅芮斯会大发善心,完全不设法改变你的心意?小姐,你的舒服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过了今天,你便会面对我们东方特有的笞蹠刑。它能教你痛不欲生,但却不会伤及你脸上及身上的肌肤,因此并不会减损你的价值。所谓的笞蹠刑,便是用细竹抽打你的足心。如果你的脚底肌肤很细嫩,这种刑罚会让你疼得呼天喊地。就算你脚底很粗糙,那也将是一种很不好受的经验。难道,为求一死,你甘愿忍受这许多痛苦?”
倩黛以行动代替回答,她迅速地坐到餐盘前,但眼光仍愤怒地瞪著对方,“贝哈金,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她以冰冷的口气说道,“有关笞蹠刑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小姐,我原本希望你不会这么固执。对女性而言,固执算不得是一种美德。如果你出于自愿面对现实,我帮助你的过程,也相对会轻松不少。”
“你帮助我的唯一办法,便是趁著目前尚未为时已晚,把我弄下这条船。”
他黯然地缓缓一摇头,“很抱歉,这一点恕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便是尽力教导你——包括东方的习俗及语言。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著你学习如何适应新的生活。与其盲目地走进一个陌生环境,还不如让自己准备充分,胸有成竹地去面对这一份新的挑战。你说对不对?”
倩黛注视著他。有好久的一段时间,她既不说话,也没有转移视线。接著,她伸手去取盘中的面包,同时以几乎不易察觉的动作,微微一点头。尽管动作相当轻微,但它毕竟是一种同意的表示。她也许很固执,但是,她并不笨。
哈欧玛正在内堂接见宾客,一名小官进来告诉他,有一位沙漠中的部落酋长,亲自送来两匹骏马做为贡礼,此刻正在天井处等候。欧玛颇不耐烦地表示,第二天再接见这位酋长也不迟。那名官员却一再坚持,要欧玛快去看看这两匹难得一见的良驹。
欧玛起先有些不悦,继而一想,沙漠中的部落向大君呈献礼物,本是常见的事,但却绝少由酋长亲自出马。可想而知,这位首长一定是有求于大君。杰穆的策略一向便是,尽可能于合理范围内满足沙漠部落的所需,以便维持彼此间的和睦共处。
想到这里,欧玛压下心中的不耐,走进邻室从窗户向外望去。天井中早已站满了围观的人群,但他们都谨慎地与那两匹马保持一段距离。因为那两名阿拉伯马僮,似乎很难控制场中那两匹嘶鸣不已的马儿。
一瞥之间,欧玛顿时对那两匹马留下深刻印象。它们通体雪白、肌肤发亮,一看便知是纯种的上等马。在巴瑞克城内,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座名贵的马匹。接著,欧玛两眼一亮,顿时醒悟到它们静不下来的原因。两匹马当中,一匹是雄的,一匹是雌的。老天啊!这是一对种马!
他摇摇头,折回办公室交代小官去请送礼的人进来。这位酋长莫非疯了不成?他难道不明白,这一对种马名贵非凡,做为奉献给苏丹国王的礼物都不会显得寒伧?据欧玛的判断,它们绝非来自沙漠地带的阿拉伯马。它们究竟来自何方?
另一个念头却令欧玛心中冒起一把无名火。杰穆若是见到这两匹马,一定会欣喜若狂。但是,基于安全上的考虑,他势必不能骑马出宫,到原野上痛快地驰骋一番。对杰穆而言,这无异于火上加油,将使他的情绪更加恶劣。
那名身材高大的沙漠酋长进入办公室时,欧玛仍在兀自生著闷气。那人自称是盖亚麦;欧玛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那人低著头,一张睑全被宽大的头巾遮住,令欧玛无从辨认他的长相。欧玛本来就有一肚子的不高兴,这下子火更大了。他省去繁琐的寒暄与客套,直截了当地对那人说道,“我没听过阁下的大名,请问你是那一个部落的人?”
“是你吗,欧玛?”
首相大人全身一僵。这个声音,他立刻便已认出来,“杰穆?你在搞什么鬼?”
回答他的,却是一长串爽朗的笑声。皇宫里有太久、太久的时间,没有听见大君纵声开怀大笑过。
然而,那人向后一仰,头巾随之向肩后滑去,露出一片光滑平整的下巴。
“你是谁?”欧玛以充满警告的口气问道。
“少来了,老家伙,只不过十九年未见,你不可能忘记我的。”
欧玛惊愕万分,张口结舌地看著对方。没有人能用如此不敬的口吻对他说话。任何人都不行!他愤怒地站起身,准备喝令武士将此人轰出去。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人一对明亮的绿眸,正以毫不畏惧的目光盯著自己,神情中有掩不住的愉悦。欧玛跌坐回椅子上,以不敢置信的日吻问道,“凯辛?真的是你?”
“正是。”一个愉快而轻松的声音说道。
欧玛再度跳起来,匆匆绕过长桌,“你来了!真主保佑,你真的来了!”他一把紧紧地抱住对方。
“难道你认为我不会来?”迪睿被他抱得几乎无法呼吸。以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来说,欧玛碓实有著惊人的臂力。
“我并不碓定。”欧玛说著向后退一步,仔细地看著十九年未见的王子,“我们无知得知你是否会来。几乎每一位被派出去的密使,最后都落得惨死的下场。”
“卡艾里也是这么说。”
“这么说,信是他送到的?那个卖果冻的小贩?”
迪睿笑著点点头,“他见过我的脸之后,坚持要我把他关起来。”
“这人真是聪明。你也一样,居然会想到乔装改扮混进来。我原本还一直担心你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是,在短笺上又不便明说。”
“杰穆还好吗?”
“上个月还有人试图行刺,幸好他没受伤。”
“幕后主谋可是赛林?”
“他的嫌疑最大。但是,老实说,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他在那里?”
欧玛一耸肩,“他最后一次被人瞧见,是在伊斯坦堡苏丹的宫里。我们已派出一队人马四处找寻他的下落,却一直没有结果。看来他确实藏得相当隐密。”
“有没有想过,他说不定已经被人干掉了?”迪睿问道,“后宫那些嫔妃呢?调查过吗?”
“杰穆的妻妾?这一点,我们当然想到过,也因此特别加强后宫的警戒。不过,杰穆绝不会相信,她们之中有人想害死他。我个人也将那个地方,视为最后侦查的目标。原因很多,其一是,她们每一个人对杰穆都是又敬又爱。另外,唯有杰穆、赛林,与你们年仅十二的幼弟木拉都去世之后,她们的儿子才有机会登基。我们虽然找不到赛林,但木拉却仍在城内,而且从未有人试图刺杀他。”
“如果包括杰穆在内的每一位兄弟都去世之后,情形将会如何?”
“将由国务大臣集会决定是否拥护杰穆的长子为王。”
“以前也曾发生过太后干政的事啊。”
“可是,凯辛,他才只有六岁……在我看来,国务大臣会议很有可能会另立新君。”
“你的那一票却可以影响他们的最后决定,对不对?”
欧玛大笑起来,“好孩子,你提出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来,快坐下,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研究出这一切纷扰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首先,快告诉我,你怎么来的?我一直派人守著码头,并没有注意到有任何陌生船只入港呀。”
“透过一位朋友的安排,我搭乘皇家海军的军舰而来。昨天晚上抵达海岸边,今晨骑马进城。我必须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才能见著你,因而想出酋长送礼这一计。”
“哈,那两匹马!”欧玛咯咯地笑道,“你从那里找来这两匹名贵的种马?”
“找?”迪睿以神圣不可侵犯的口吻说道,“那是我自己养的马。”
经过重重的关卡与守卫,迪睿跟在欧玛身后来到大君的寝宫外面。他微微一笑,朝房门方向望一眼,“我猜,你必须先通报,对不对?”
“那是明智之举。除非你喜欢在进入门内时,被他的贴身侍卫扑倒在地上。”欧玛看看迪睿犹罩在头巾内的双眸。对于它们所闪动的慧黠,欧玛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更何况,令大君意外,对你并没有好处。不过呢,死了那么多密使,大君早已不指望你会收到密函,凯辛。“
迪睿听见对方提起自己幼年时的土耳其名字,不由得警觉地向四周望一眼,尤其是站在两旁的宫廷武士。
欧玛微微一摇头,“为杰穆守门的,全是一群又聋又哑之人,他的贴身护卫也是一样。”他说话的同时,已伸手在门上轻敲一下。经过整整十秒钟之后,他才率先推开门进入室内。
“欧玛,我们有约会?难道是我忘了?”杰穆问道。
“不是的。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与你私下谈谈。就算是你的侍卫,也必须离开。”
杰穆一听这话,随即扬起一道眉。不过他没有追问原因,只是轻轻一点头,令众人退下。屋内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杰穆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样?是不是终于有人找到欲加害我之人的线索?欧玛,他对你说些什么?”
“只提到航程很愉快——如果整整一个月待在船上,而且完全没有女色的享受,也能被称之为是愉快的经验。”
杰穆瞪一眼自己这位一向以庄重著称的首相,“老朋友,这算那门子笑话?”
欧玛实在忍不住,他朗声大笑起来,几乎连泪水都要笑了出来。接著,他转身对迪睿说,“在他认为我发疯之前,快让他见见真正的你。”
迪睿一面举步向前,一面伸手将头巾向后推。
杰穆先是坐直身子,接著又站起来,走向阶梯一步。此时,迪睿已来到他面前。两人相互对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双绿眸中全是不敢相信的神情,另一双则充满了激动的泪水。
“杰穆。”迪睿一句简单的轻唤,其间却包含了万千的思绪。
杰穆睑上渐渐绽放出欣喜的笑意。接著,他大吼一声,一把抱住迪睿,“真主保佑,凯辛!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爆出一阵大笑。此时的他们,有如一面镜子的两边。
“十九年了。”迪睿说道,双眼仍紧盯著杰穆,“天啊,我好想你。”
“我更想你,凯辛。这一辈子,我都无法原谅母亲当初硬生生地拆散你我。”
“不过,杰穆,有位老人却因此得以享受一丝天伦之乐。”迪睿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但是,有谁想过,我几乎因为悲伤过度而毁了自己?”杰穆多年以来积压在胸中的委屈与伤痛,终于得到一抒为快的机会,“你知不知道,他们不仅骗了每一个人,甚至还想骗我,说你已经死了?我怎么可能会看不出,这全是他们所玩的把戏。连我们的亲生母亲云菡都坚称,说你已不在人世。但是我知道,我这里知道——”他用力一捶前胸———“那是不可能的。最后,她不得不坦白地说出她所做的事。”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杰穆没有再叫过她一声“妈”。
“你应读早一点告诉我才对。”
杰穆挥挥手,“我十五岁时,她才告诉我如何与你取得联系。更何况当时事情已过了五年,我不愿旧事重提。而且,我也不愿让别人由信件中得知我心里的想法。”
“我一回到英国,便立刻写信给你,可是你却一直没有回信。”
“我从来没收到过那些信。这是父亲的命令,而且,又是因为云菡的要求,他才这么做。”
“为什么呢?”
“她不希望勾起回忆。”
迪睿转开视线,“我还记得她送我登船时所说的话,‘凯辛,我不能回去,’她说,’就算我回去了,也无法再生儿育女。你是这世上唯一能延续我娘家香火的人。杰穆是长子,你父亲不会放他走。但是,你,你是我所能给我父亲的一切。凯辛,我爱他。想到他有一天会孤独地离开这个人间,我就心如刀割。在你身上,他便能找到我。你将是他的继承人,是他欢乐的泉源,也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我把你送到他身边去,凯辛,希望你不会因此而恨我。”
“她没有权力这么做!”
“不错。”迪睿说道,“但是,我仍记得船启航时她所流下的泪水。”
两人静静地互视良久后,杰穆才说道,“我知道。我常听见她背著人偷偷哭泣。只是当时我还年轻,无法体会她的心情,更别提原谅她。我甚至硬起心肠,不去理会她和我一样想念著你的这项事实。我拒绝相信,她在对你做了那种事之后,居然还说她是爱你的。我更恨父亲,恨他为何那么宠爱她,连这种事也依著她!父亲年老时,身边只剩下四个儿子,心里难免后悔不该把你送走。每当遇到这种时候,他也只能向欧玛发脾气,怪他未曾劝阻自己对宠妃如此大方。”
讲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向欧玛望去。谁知,他早已悄悄退了出去,让这对睽违十九载的孪生兄弟,能有机会一诉心中的话语。兄弟两人相视一笑,携手登上阶梯,在杰穆床榻边坐下。
“你原谅她了?”杰穆问道。
“真正认识辛若博之后,我开始比较能体会母亲的心情,也因此更加敬爱我们的外公。杰穆,我爱他的心,和母亲的没有两样。”
“当时我好恨他,因为他,才使你从我身边被带走。”杰穆淡淡地说道。此时,他的语气平静,已无方才的急怒与激动。
两兄弟见面之后,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童年生活的种种,别离后的成长岁月,一直谈到各人的婚姻大事。杰穆已有妻妾无数,因而对迪睿至今尚未成家感到十分诧异。
迪睿告诉他,若不是老侯爵一再催促,自己还真不想定下来呢。话锋转到杰穆的子女身上时,他以颇为自豪的口吻表示,“我有十六个孩子,不过,只有四个是儿子。”
“希望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当中,能有机会见见他们。毕竟,我是他们的叔叔啊。”
“那是当然。”杰穆暗地里有些吃惊。如果凯辛接受欧玛的主意,他不仅会见到杰穆的子女,也会见到所有的后官嫔妃,“欧玛有没有告诉你——”他发现迪睿一脸茫然,立即大吼,“那只该死的老狐狸!他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你回来的原因,对不对?他就会把这种难办的事丢给我!”
迪睿咧嘴一笑,“事实上,他根本没机会说。我们见面后,就一直在谈育马的事。”
“育马!”
“对啊。因为,我特地带了一对纯种马来送你。”
杰穆脸上顿时洋溢著一抹童稚的喜悦,“真的?”
迪睿忍不住咯咯发笑,“当然是真的。不过,既然你已提起,不妨止告诉我,叫我来有什么事?”
“这是欧玛的主意。刚开始我并不赞同,但他一直不放弃,最后我只好答应,至少问问你。凯辛,若不是因为碓信这一切都是赛林在搞鬼,我绝不会答应抱你下水。你应该很清楚,赛林从小就恨我,到现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国家一旦落入他手中,势必会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不错,我记得他。你说说看欧玛有什么主意。”
“他要你取代我的位置。”
迪睿并未感到惊讶,因为他曾猜到,这正是大君需要他的唯一可能原因。但是,他已过惯英国绅士的优闲生活,根本不想拥有权势、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头痛问题。
“杰穆,我不会代你为王。在其他人的脑海里,我早在十九年前便已死去。现在我们最好也不要让这个秘密曝光。万一你不幸真被赛林害死,我当然会暂时冒充你几天,以便确保你妻小的安全。”
“凯辛,我看你是误会了。欧玛的意思是,要你在我发生事故之前假扮成我。”
“老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说的不错,这个要求是嫌过分,你必须冒著生命危险——”
“去他妈的——”
“不,我不该叫你来。不论是你、是我,危险都依然存在。欧玛真是老糊涂了,才会想出这种点子。”
“杰穆——”
“他一心所想,只有巴瑞克,根本不在乎多少人命——”
“杰穆,不要再说下去!”迪睿只得大声吼道,见杰穆安静之后,他继续说道,“我早已习惯与生命赛跑,从来没把危险放在心上。所以杰穆,这话你不必再说。我所担心的是,我们已分开十九年,彼此的生活习惯、言款举止都不相同,你教我如何能长时期地冒充你呢?”
杰穆这才弄明白迪睿的真正意思,他轻松地咧嘴一笑,“你放心。我们可以花上一个星期、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让你在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更何况,欧玛会帮你,不会让你出错的。”
“但是,他不可能每一分钟都陪在我身边。如果有人问起一件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我该怎么办?”
“凯辛,你难道忘了?身为大君,你可以随自己高兴随时遣退四周所有的人,没有人会有胆子追问你为什么这样做。过去几个月以来,我心情一直不太好,言行举止早和以往大不相同,宫里的人恐怕已经习惯了。”
“好吧。那么你不妨告诉我,我应该如何治理你这个小王国?”
“所有的事,欧玛都十分清楚。我不在的时候,国家大事都是他的责任。”
“这么说,你不打算留在宫里?”
“对。有人在苏丹的皇宫中见过赛林。我手下的人,阶级都没高到有资格进入苏丹的宫内。所以我必须亲自前往伊斯坦堡,希望能从那里找出赛林的藏身之地。行刺我的事件愈来愈多,上个月还有人下药迷倒宫中卫士,扬长直入我的卧房行刺,幸亏被及时发现。我不能再躲在宫里,任由赛林如此胡作非为。”
迪睿摇摇头,轻叹一声,“杰穆,这整件事都差劲极了。我真希望自己能采取积极的行动,一举擒获幕后主谋。不过,如果你认为我暂代你的位置是条良策,我想我至少可以试试看。”
“你答应了?”
“我不是才说过吗?”
“你确定,凯辛?我真的没有权利要求你——”
“别说这种没意义的话。你先告诉我,是要我蓄起和你一样的大把胡子呢,还是你准备刮掉你的?”
杰穆轻轻叹息,“就算要你留胡子,时间也已嫌不够。真主垂怜,这种牺牲真是太大了——”
见到杰穆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迪睿忍不住大笑起来,“至少,在你未刮掉之前,便已经有机会看看自己没有胡须的模样。”他一面说,一面揉著自己光洁的下巴,“可没有小姐抱怨过我的下巴唷。”
“少了胡子,你看上去确实比我年轻。”杰穆若有所思地说道。
“而且,女人都抢著要陪我呢。”
“又胡扯了。”杰穆哈哈地笑著说道,“我的后宫有四十七名佳丽,你的麻烦绝不会比我的多。”
“才四十七名?”迪睿打趣地说道,“父亲过世前,后宫里起码有两百多名嫔妃。”
“他并不关心有多少嫔妃遭受冷落。”
迪睿挑起一道浓眉,“杰穆,看不出你竟也有这种怜香惜玉的想法。”
“我们毕竟是兄弟,就算分别十九年,个性上的相同处仍是存在的。”
“也许吧。”迪睿笑著表示同意,“提起你的后官佳丽,我倒想起一个问题。你好长一段时间不临幸任何一位嫔妃,她们难道不会起疑?”
杰穆垂下双眼,以略带乾涩的嗓音回答说,“她们会奉召入宫——由你临幸。为了使这个计画能够成功,你的行事,必须和我往常的习惯相符。”
迪睿并未迟钝到听不出兄长话中的痛楚,“拜托你别说这种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在杰穆心里,他又何尝愿意这样做。不论受宠与否,那四十七名女子都是“他的”。如今,他却要打开后宫大门,让另一个男人登堂入室。如果对象是其他的人,他绝对无法勉强自己这样做。但是此人是凯辛,是另一个自己。尽管两人已分开达十九年之久,但杰穆仍觉得他是和自己最亲的人。
“这是唯一的办法。”杰穆以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平素一向主张雨露均沾,从不令任何一位妃子有被打入冷言的感觉。即使是出外旅行,都会带几位比较喜欢的妃子同行。后宫里太监为数甚多,他们来去自由,传话也容易。若是有人发现我在这方面的习惯大变,只怕敌人会更加严密地监视我。说不定有人会记起我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他不仅神秘死亡,甚至连尸首也没有人见到。现在,你明白了吗,”
“看起来,我别无选择。”迪睿微蹙双眉,“为了让你能够自由行动,我不得不如此。但是,杰穆,告诉我,这真是你所要的吗?”
“我们俩都别无选择。”
“可以由我去找赛林呀。”
“话是不错。可惜的是,凯辛,你不如我这般了解他,说不定需要花上两倍的时间才能找到他。到时候,搞不好,我早已一命呜呼了。更何况,”他无奈地一笑,“既然有你在此,我正好出去走走,否则我真会被逼疯掉。坦白说,我甚至不想留下来教导你如何学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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