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那么不想我走?”
默苍离依旧没有说话,或是无言以对什么笨拙的情话;染了墨的中衣滑落在地;他仔细地看着这个人的模样,被月色氤氲的神容美好细致。他曾经在很多夜里都会如此宁谧而小心地望着这张容颜,看身旁人熟睡的样子,心中属于人的那部分雀跃而欢喜,甚至让属于怪物的那部分也染上了那鲜活的颜色。
在欲星移的身上,他能找到某种痕迹。
那痕迹记录下了属于人的那个默苍离,会和欢喜的人一起走过初秋的银杏道,落下满身金叶,会一起赤足踩过大雨下的回廊,不管衣摆被溅得湿透。会记得窗旁的红茶发了第几遍色,会记得那人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会记得依偎在一起时听的每一声更漏,会紧紧拥着那人,告诉他,不要怕,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一如多年前,他的欢喜笨拙而安静,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小心地去欢喜欲星移。
仿佛一片枯寂的死地,这片水蓝是其中唯一的鲜活。
寂静夜中,长夜雨漫。欲星移像是想起一件事,从熟睡中醒来,披衣起坐,独自去了北宫的庭院。
那些陶缸仍然在角落里,老五没有看错。正如她说的,缸上盖着沉重的石板,上面结满了青苔。雨中月色清明如练,他支着把青枫伞,手掌拂过冰冷的石板。
自缸内涌出的腥臭味被雨水冲淡。不见天日多时的水面浮着厚厚一层绿藻,看不到里面的痕迹。枯萎而密集的荷花枝上爬满螺蛳,稍稍一碰,花枝便如泥似的烂了。
绿藻下,月色照亮了混沌的水下。盘根错节的花根中,纠缠着几副鱼骨,仿佛还保持着生前最后挣扎的模样,不知死生。
幕四十四
代替忘今焉,老四被派去了道域。欲星移送他离开了尚贤宫,回去时先去查看了放置凝珠的屋子,却发现默苍离也在。
“他走了。”他说,“你打算给他留一条路吗。”
默苍离说,“他不去寻一个死人,就不会变成一个死人。”
话已至此,多说无用了。
那颗凝珠的珠光黯淡,状况并不算好。他说,我想送它回海境,回去小住一段时日。
“让别人送罢。”
“我会回来的。”
“你想在海境推行自己的变革,其中也会冲击到鲛人一族的利益。到了那时,与你作对的不会是其他种族,而是鲛人本族。一旦再次离开海境,鲛人内部就会预备好替换你的人选,你要如何离开?再等等罢。”
海境内部的纠葛,欲星移曾经详细地告诉过他。身为仅次于鲲鹏王脉的贵族,鲛人掌握着一品至三品所有的文官职位以及世袭爵位,他曾是太子陪读,离开海境也是由鲲鹏一族支持的,游学归去后必然位极人臣。最高文官职位为右文丞,目前丞位空悬,而鲛人一脉早已不耐。
文武分立,互不干涉。若为文丞,终究止步于此——欲星移想要某个已经被废去的职位,这个职位曾经掌控海境文武,有等同君王的生杀大权,位同摄政。
种族尊卑自古以来森严而分明,是深深种在所有族人心里的制度,一旦触及这古老的制度,想开启举贤不举亲的变革,若无手握军权,无异于以卵击石。
默苍离早已警告过他,去改变最为古老的制度,是不会得到任何助力的。鳞王纵然与他交好,但不会明令支持,让政权动荡。在其他事情上可以成为坚定助力的鲛人一脉,在此刻也会因为利益被影响而成为最大的敌人。就算可以因为这变革而得益的其他种族,在初期与中期由于力量不足,根本无法成为可用之力。
欲星移说,这不是和你差不多吗。无非就是你有两大学派的支持,我可能只有鳞王在台面下的支持。
那也只是“可能”。他多年不回海境,人心易改,谁也不知道君臣之间还能否如孩童时那般毫无芥蒂。
“你说得对。我一旦回去,不到变革开始稳定推行,就不能离开。”他不由叹了口气,“算了罢。让其他人送它回去。”
留在这,也无非是成为一个软肋。送走了纵然有些难过,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最近有的消息让人颇不安定,派内虽然寂静,却是山雨欲来。
——其他人是有备而来,述职一共一个半月,第三天,有学派进言,要重查当年封印之事。这自然是石沉大海,默苍离现在稳坐钜子之位,翻盘重查,查不出什么就是浪费人力,查出了什么,那就是变天。
要求重查的文书交到了北宫欲先生这里。先生是个好说话的,苦笑着和那送文书的学生说,你要不趁着其他人没看见,装作失手,把它扔香炉里了吧?
于是便不了了之。但过了几日,再度有人弹劾,这次弹劾的是代钜子欲星移,僭越职权,私扣文书。
反正钜子也出了热孝,没理由再不管事了。欲星移干脆交还了代钜子印,免得被千夫所指。这还不够,有人要他交出扣下的文书,等于当众宣告钜子不愿重查旧案。
他交出那份扣下的文书,就等同于告诉其他人默苍离拒绝重查。如果他想保住默苍离,就要承认自己僭越职权。九算重聚力量,哪怕不能查明当年之事,也必定要让人对默苍离的继位产生怀疑。其他学派不敢直接对上钜子,但齐力扳倒一名九算还是轻而易举的。
没想到局面就此僵持。钜子不发话,任由弹劾雪花似的落下;换做其他人早就引咎辞职了,欲星移还是住在北宫里,一点表示都没有。
矛头在第十五日转移,三名由默苍离扶持上位的长老直言钜子继位不正,包庇亲信,残害同门。
巧的是,就在次日,又有一颗人头被带回了尚贤宫——派往道域的老四被杀,下手之人不明。
钜子看着香几上的人头,神色淡淡的:我说过,他不去找一个死人,就不会变成死人。谁让他去找忘今焉,谁就是害死他的人。
此次事发,直接惊动了整个墨家。九算再次损员,在最风口浪尖的时刻。杀人的应该是忘今焉,老大多疑,纵然老四原是羽国那边的人,他也不会留下活口,让人将自己的藏身之地泄露出去。让老四去找人的应该是老五。玄之玄和忘今焉走得更近,甚至知道那人此时的藏身处,但是这情报并没有和其他人共享。
忘今焉的生死下落是个未知数,就好像黑色的海水下也许有鲨鱼,也许没有,那么要肯定鲨鱼是否存在的方法,就是投一条鱼饵。老四就是那枚鱼饵,默苍离将它搁在那里,任由老五去用。
因为老四的死,这半个月来对钜子和欲星移逼压的力量顷刻间小了。还有一事,便是羽国雁王突发重疾,老五不得不分身两边。谁都知道这件事情谁是同谋,再逼压下去,连自己都会被卷入漩涡之中。
竹簧中的明珠湖内,长出了一片碗莲。原不是这时节的花,却晚开了一季。他很久没到贴水桥上走动了,今晚无事,就过去看看。以往夜里偶尔能听见琵琶声,现在弹琵琶的人不在了,未免寂寥。
他唤侍候人过来。这些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也一起随他离开了海境。欲星移也就想泡茶闲话一会,或是摆弄摆弄琴弦。众人皆在,可惜少了一个人,送凝珠回海境了。
“去得好快。”他打开茶叶罐,亲自挑茶,“不是说后天才出发吗。”
侍候人说,“他觉得最近不太平,就早些出发了。”
“……‘他觉得’?”
“他出发前未同公子报备么?”
欲星移眉头皱着,觉察到不对。这个人是自作主张出发的,甚至没有和自己说一句。
那人走了并不算久。他命人循着痕迹去找,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那个人被其他人带回了北宫。像是知道辩解无用,他没有说一句话。
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凝珠和许多文书。这些文书都是北宫书房中的墨家书文,本身没有什么价值,但却能证明欲星移的九算身份。
“你想把这些带回去?”欲星移望着这个跪在堂前的人,放下了手中的文书。默苍离随后也到了,倒是没问什么,只是坐在旁边看。
幕后是否有主使,谁是主使,为何背弃主人……无论问什么,这侍候人都不再回答,不到一刻的时间里,看守他的人稍有放松,这人便触柱自尽了。
身边的侍候人中,只有这人是鲛人一族的。鲛人内部也分三六九等,他出身很好,虽然不及欲星移这般显贵。外部的收买极难,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希望推行的变革。
鲛人不会赞同那场变革,甚至不惜以血的代价,提前将欲星移的九算身份告知海境。
而鲛人之外的呢?在他身边的侍候人,除了鲛人,皆是下等贵族的宝躯之子。变革中,宝躯一族的利益受到的冲击同样不会太小——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欲星移看向了那人。默苍离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话。
“——你自己带来的人,自己看着办。”
庭院中,月色落在那具尸体上。鲛人死后,尸身也恢复鱼尾,鳞片黯淡无光。他找来墨家的侍卫,让人以失足坠楼的理由带去厚葬;鳞族的侍候人依然还在庭院中,诚惶诚恐。
欲星移让他们入内,不知谈了什么。过了片刻,那人见他走进书房,神色一如既往。
“料理完了?”
欲星移点头,“我让他们所有人带上凝珠,一起回海境了。这两天,我会重新选些侍候人。”
“我以为你会动手。”
“连他们都信不过,将来如何让别人信我。泄密的后果也并非无法承受,让他们回去,总比留在这里要好。”
他坐下,手上还拿着一杯茶。茶水凉了,连带茶香也显得苦涩。窗外月色清明,合著秋夜白梨花,无声无息地落了。
欲星移忽然说,遇到这种事,你会如何?
默苍离说,杀之以绝后患。
欲星移问,如果那些人中有我呢?
他手中的笔微微顿了,却继续写了下去,什么都不再说。。
“如果真的有我呢?”他按住了默苍离执笔的手,月色映入鲛人剔透的双目,明亮好看,“出去走走吧——今晚的月色梨花都很好。老四离开前,把他的琵琶留在我这了。就当是……最后送他一程。”
幕四十五
北宫内,白梨花如雪云似的开着,落得一地霜雪。他抱着那把镶紫檀木琵琶,一路走来,琴弦落满白花。
欲星移坐一地白花,随手拨弄琴弦。他不善琵琶,倒是那人,一直没说什么话,此刻却将琵琶抱了去,弹了半曲关山。
若今日我没让人追他回来,是否就如你所愿?他问:我忽然让众人小聚饮茶,这件事情,你是算不到的。
默苍离说,你不是说过,要自由心证。
欲星移说,这次,我要诛心之论。
那就不必再说。
死去的鲛人如何能将变革知晓得如此详细,甚至知道带走什么文书,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不必什么自由心证,这些疑点加上默苍离的反应,足以说明幕后指使是谁。
琵琶被放下,白梨花浅浅覆在琴上。面前的这个人仿佛乍然陌生,却又似乎比什么时候都要鲜活;欲星移看到了某种失控,尽管只有短短刹那,但是这一刹那的默苍离,彻底地随心所欲。
如同最严密的压抑,压抑了那么多年,压抑了那么多曾经鲜活的感情,无色的世界里只余最后的水蓝之梦,为了留住这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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