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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作品:睡城|作者:谁与争疯|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5-12 02:43:14|下载:睡城TXT下载
  是那一次柏拉图式的爱情使她对美丽多彩的指甲刻骨铭心。

  那个男孩子是省城师范学院来小城实习的小男生,总是一副害羞的样子,就连与女学生说话也红头涨脸,结结巴巴,实在缺乏男子汉的伟岸与沉稳,但阮红旗一见就喜欢上了,是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男人。那小男生每天上班后第一件事是打水,先打来凉水,抹桌子,拖地板,擦各种教学用具,将每个人的喝水杯细心地擦干净,然后再打来热水。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同时在哼唱一支港台风的流行歌,听上去像粤语,很有味道,阮红旗听了就禁不住微笑,内心特别地愉悦。打扫完卫生,小男生就开始坐在办公桌前读书,他在读书时神情很专注,一动不动的,只两片嘴唇微微翕动,完全是一副大孩子模样,乖觉得教阮红旗心动不已,便一眼一眼地看他,直看得小男生发觉了,也回看她一眼,阮红旗就冲他一笑,问:“读的什么呀?”小男生多半很腼腆,将封面亮给阮红旗,那往往是一本琼瑶的小说。当阮红旗说“是琼瑶啊”,小男生就现出很羞愧的样子,仿佛一个男子汉读琼瑶很不光彩。阮红旗见他那样子,更喜欢了。她看得出,那小男生也喜欢她,总偷偷地看她。

  不知怎么,她一边揪心揪肺地喜欢,一边又固执地认为她与他是绝对走不到一起的,究竟是为什么走不到一起,她也说不上来。所以她从未与他谈起过关于爱情的话题,甚至没认真谈过一次话,只零星地说那么一句半句,走路碰见时,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也不过点点头,笑一笑,打声招呼,仅此而已。可是她心里确确实实在与他“谈恋爱”,而且也能肯定那小男生内心里也在与她羞羞答答地“谈”着。应该说他们“谈”得很投机,也有话可“谈”,阮红旗甚至还“听”到了他所“说”的一些话,诸如称赞她漂亮、文静、善良。她感觉很幸福,每天都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幻想之中。当时她觉得这样的爱情是那么纯净而透明,无须借助语言与肢体,一眼就看得清对方的肺腑心灵,是接近完美的那种。“眼神中那只飞鸟轻柔地滑过天空/歌声忧郁地响起/透过迷蒙的泪眼/就让懒懒的心思停驻于飘飞的云片之上”。当“恋爱”达到高潮的时候,她一看到那小男生孩子似的害羞的面容,就想哭,那份情味复杂的感情,更像是姐姐或母亲。

  实习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天,两个人在校门外不期而遇,只互相望着笑笑,并未开口打招呼,但阮红旗觉得他们已在紧紧地“拥抱”并在热烈地“亲吻”了。两个人有片刻的愣怔,都站着不动,阮红旗感到自己的上身已被这小男生“拥抱”得生疼,嘴也被他“亲吻”得快透不过气来。就在她呼吸急促的当口,只听小男生低声而欢快地叫道:“快看,多漂亮的指甲!”阮红旗惊醒过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过路的女孩,手指甲上涂抹着各色各样的油彩,阳光照耀在那上面闪闪发光,使得女孩浑身上下喷射着青春的活力。阮红旗和小男生都看呆了,一直将那女孩的背影送出好远。

  小男生回到省城,这段“恋爱”就此结束。但那一次的“拥抱”与“亲吻”,那个偶然过路的涂抹着多彩指甲的女孩,却牢牢地烙印在阮红旗心底里。自那以后,她又和那并不在眼前的小男生有过多次的“拥抱”与“亲吻”,也无数次地“凝视”过那个并不在眼前的青春四射的女孩。每次惊醒之后,她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便慢慢滋生出一种茫然感,那感觉很浩大,很顽固,须花费她很长的时间才可将其消解。

  渐渐地,她对指甲油起了浓厚的兴趣。一次次去商场,一遍遍比较鉴别,不厌其烦地向售货员咨询关于某种油脂的性能及使用方法,再三地权衡利弊,最后买下一盒。回来后精心地涂抹起来,先是十个手指,再是十个脚趾,涂好后一个个地看,看够了套上袜子,戴起薄薄的手套去上班。下了班即刻脱掉袜子与手套,赤手露脚地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阮大可虽也惊奇却不责怪,他对阮红旗是自小就宠惯的,看她什么都顺眼顺心。丢丢刚来的时候,整天围着阮红旗看,后来阮红旗也给她涂抹得五颜六色的。大约有五年了吧,那幅令阮红旗沉醉的画面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出现的周期越来越长;但这并等于说她将要忘记它,相反的,到后来每一次出现那个情景,她都沉醉得更深,有时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三两天仍觉浑身乏力。“高天,白帆悠悠地远了/风如霜痕,秋如长练/双眸也染得蓝了/是什么滤着心中的尘/嘹亮的雁鸣声里,帆停了”。可以说,那幅画面在她的生命中已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

  事实上,在小男生走后,她是另有过一段可笑的恋爱经历的,只不过,这段短命的恋爱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美好的印记,仿佛根本没发生过。那是本校一个外表看去极其平庸的物理教员,脸上有几只浅淡的麻子,不留意是看不出的,但阮红旗看得很清楚,每回见面她的眼光都极力要避开那几只麻点。可越是要避开,就越是想去留意,结果那几只麻点就越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记忆中。那几颗麻点几乎成了那段恋爱的惟一收获。麻子似乎是精于炖草鱼的,每次与阮红旗见面,只会祥林嫂样的反复解说关于炖草鱼的程序,听起来那程序极为严谨,俨然一种纯粹科学意义上的严谨,讲述至关键环节,那声腔仿佛是在讲堂上授课。有时候,阮红旗一边耐着性子听,一边不无刻毒地想笑,终于有一次,当麻子忘情地讲到“我们的草鱼有时会带许多的卵”,阮红旗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就爆发出一阵大笑,直至笑出眼泪。笑声为这场恋爱画了一个休止符。分手时麻子并未生气,他只说了一句颇具哲理的话:“人生有时就像炖草鱼,是需要遵守程序的。”据阮红旗理解,麻子是想说,人到了一定年龄是必须要结婚的。去他的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阮红旗是不吃草鱼的,也见不得脸上长有麻子的人。

  还有一次恋爱经历——或许只能说是半次,是一个热心的同事给牵的线。对方是个出租车司机,人很爽快,第一次见面时,三言两语竟将话题切到乾坤混沌汤上。看到那人极其热心地追问不休的样子,阮红旗一下子兴味索然,草草结束了谈话。阮红旗从那张富有生气的脸上读出了令她厌恶的东西,甚至事后她还毫无来由地断定那人有严重的口臭。她还能回忆起,那人在追问关于乾坤混沌汤的种种时,常爱夹一句口头禅——“没什么”,尤其是每当阮红旗异样地看他,更是诚惶诚恐地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但阮红旗从他热切的眼神里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有什么”的。她对那句“没什么”极为反感,若是对方将这句口头禅连说几遍,她的反感也会随之翻番。过后,她想起那人的爽快和热心的神情也会心生厌恶感,仿佛怀里揣了一条湿冷滑腻的蛇或肉乎乎的毛虫。

  可以说,阮红旗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她是活在“另一处”的人。从家庭到单位再到社会,她不卷入任何的纠葛中去,她只站在岸边,看着喧哗的流水、凶险的漩涡从脚下倏忽而过。她对小城种种人事,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在他人眼中是那样的反叛,那样的不合时宜。她也知道自己很怪,不合群,像五个手指之外另生出的一个骈指。骈指是不受欢迎的,通常教人另眼相看,甚或要被人用手术刀给割掉。但她知道这无可改变,仿佛娘胎里带来的,倘若哪一天真的改变了,那么她阮红旗还是阮红旗吗?

  现实的许多人事,她眼里见不得,心里搁不下,譬如李雪庸。对李雪庸,这个颇受小城人敬重的李校长,在她眼里太像舞台上表演“变脸”的那种角色,是很令她费解的,细细想来也是很教她害怕的。她怕的倒不是那个正常的李校长,而是戴了面具之后的李校长,那面具忽而庄严端正,忽而卑琐丑陋,很像课本里说的那只变色龙。可她觉得那个叫契诃夫的人只不过在编一个有趣的童话而已,谁知这样的人真的就存在于生活之中,而且就在她身边眼底。不错,她眼中的李雪庸是会变的。这么变一下,是威仪俨然、面对几千师生郑重发布校训的李校长。再变,是会做旧体诗、善写大字的风流雅士。再变,竟是个委琐不堪的半大老头子——追不来沈秋草也就罢了,居然可以不“求放心”,与那么一个臃肿不堪的主管敲钟的女校工搅在一起。他的高情雅致哪里去了?怎么会对那样一个女人发生兴趣?阮红旗曾认真端详过那女人。四十五六的年纪,似乎也是讲究衣着的,但看上总不大协调,多半是奔着二十左右小女孩的款式与色调,是那种街面上正流行的,一时是瘦透露,一时是长肥宽。那褶皱里想必藏了许多青春梦想,那上面的点点装饰是不肯放弃的已然渐行渐远的浪漫年华,那貌似天真的稚拙裹挟的全是中年妇女的稔熟,稍加细心可察觉出油盐酱醋熏蒸而成的烟火色。那衣衫后面高高凸起的前胸更不必说,眼见的是可怕的两座小山。那颤巍巍的小山是会说话的,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埋藏着某种欲望,阮红旗知道,那欲望不再有年少时的清纯,往往都是低层面需求,最现实不过,裸露着一手钱一手货的本相,与李雪庸旧体诗里的情趣绝对相去甚远,或者说不可同日而语。她不能想象这样两个人拥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情景,难道会产生一种所谓的不规则美吗?她知道,她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景是实际存在的,教员们之间的嘁嘁喳喳不是空穴来风。

  对“这一个”李雪庸的评判,阮红旗不愿苟同某些教员的“变态论”,她宁愿相信这一特定情境里的李雪庸是另有因由的。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因由,使李雪庸有了如此的扭曲呢?阮红旗苦思之后,霍然想到了老爹的乾坤混沌汤,于是她主观地认定那一定是乾坤混沌汤的威力所致。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曾于校长室门上那扇小窗,亲眼目睹了那样一种令她惊讶的情景。校长室内,敲钟女人的头竭力地向后仰去,面部扭曲得极其夸张,前胸的两座小山被剥离出来,完全裸露在外,升腾的欲望已将它们鼓胀得几乎要爆炸,那一片白色的肌肤耀得阮红旗眼睛生疼,而“变了脸”的李校长,将头伏在那两座小山上,正如婴儿一样做着荒唐而稚拙的事。一瞬间,阮红旗的眼睛像被某种强光所刺痛,产生出恍惚的感觉。离开那个窗口好大一会儿她都无法正常思维,大脑长时间处于逻辑瘫痪状态。此后的李雪庸在阮红旗心目中就变成多维的了,横看为岭,侧看为峰,再也无法回复到从前那个博学多才、率性天真的李校长了。而她此后审视一些事情时,则少了些惊奇,多了些平静,与生活也游离得更远。

  阮红旗的反叛也有例外。她看老爹时的眼光就很正常。她对老爹自小到大都是敬仰的,从不习惯去探究老爹的是非,即便偶尔想想,也是浅尝辄止,不会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去冷静地审视,她更习惯于用赞赏的眼光去看自己的老爹,或者说,她不习惯去窥探老爹身上的另一面。乾坤混沌汤出现之后,她很不喜欢那琥珀色的黏稠物,但她欣赏老爹身上那份聪颖与自负,尤其是